柳天紫直愣愣地盯着梦中港湾的前台服务员，眼神中透着杀气。好像这位男服务员知道了她的秘密，在故意跟她找茬。服务员却很淡定，表情愈发谦卑。这让柳天紫很快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为什么会出这种情况？难道是宫仁弄错了？
“那是不是宫仁这个名字登记的？”天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嗯……也没有。”服务员盯着电脑屏幕，不停地摇头。
“那8408房间是什么人在住？”
“是一位姓赵的先生，昨天就已经入住了，订了三天。”
……
柳天紫万分沮丧，脑子一片空白。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自己还要被戏弄？！她低着头，拉着行李箱在原地转了个圈。想走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宫仁这个老混蛋，难道是在哄着自己玩，没给定房间？她拿出手机瞪着屏幕上的信息，又觉得不像。她调出宫仁的电话刚要打又停住了。尽管这里谁都不认识但也要避嫌，这个电话得到外面去打。本来她可以自己掏钱开个房间，但心又不甘。想想这事总要弄清楚，拉起行李箱便往外走。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服务员的善意提醒：“这位女士，你们会不会订错了酒店。我们梦中港湾刚刚在江山路又开了一家新店，你们会不会订的那里？”
柳天紫像听到了爆炸新闻，迅速来了个180度转身，对着服务员大喊：“另一个店离这儿多远？”
“不远，就在前面江山路，隔着一个路口。”
“好嘞！谢谢！”
没等走出酒店，天紫的电话就拨了出去。果然，宫仁仔细看了看收到的服务短信，大叫着说抱歉，里面写的确实是江山路店。江山路江岭路，一字之差，他当时没细看，也没有复制转发，想当然地在微信里摁了几个字。天紫气得没了脾气，想想下午如果自己真出了状况，还得靠他救急，便没再多说。伸手打车，继续上路，朝梦中港湾江山路店赶来。
这次对了。服务员热情地接待了柳天紫，安排她住进了8408房间。江山路店位于北江广电台的西南方向，江岭路店位于西北方向，跟电视台的直线距离差不多。这么密集地开店，看来北江的住宿业市场前景不错。
天紫放下行李，在屋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来这么早，她也不知道这一上午的时间怎么打发。打开电视，胡乱地翻了几个台，没啥意思。又拿出手机刷微信。朋友圈也越来越让人厌烦了。各种晒心情各种刷存在感。吃饭晒，出门遛弯晒，教育孩子晒，甚至两口子吵架了也晒……看着看着，天紫突然涌出一股冲动，自己住到这家新开的酒店是不是也拍张图片晒个心情？但是理性立马制止了她的冲动。这个时候，再孤独也不能刷存在感。
她打开行李箱，懒懒地收拾行李。突然发现塑料布和脸盆还没买，这可咋办？原来想着江岭路店那边斜对面就有一个农贸市场，出去10分钟用不了就能买回来。现在换到这儿，就有点儿远了。最麻烦的还不是远，这趟路线围着电视台，是记者出没最频繁的区域，万一碰到熟人，自己这点事儿再说走了嘴，那可就是庸人自扰了。但这两样东西没有不行呢……天紫一仰身，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烦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举起手机，她又无可奈何地点开朋友圈，大拇指像一根笨拙的指挥棒，机械地拨弄起来。
朋友圈里的头像，仿佛列队汇报工作的大臣，谦恭地向她这位“女王”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和经历。女王不耐烦，快速抖动大拇指，大臣们举着奏章小跑起来。
突然，一个头像跑过去又被大拇指捻了回来。那是燕鑫。她晒出了一组九宫格。配文：老爸给的新年礼物，受宠若惊！九张图片，是一辆豪华汽车的各个角度。又炫富！柳天紫一下来了气，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上上眼药！本来她计划打完胎心里干净了再找燕鑫谈话。现在她觉得等不了了，今天上午就把这事办了。顺便让她给自己买了塑料纸和脸盆送过来。想做主持，不让她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幕后控制人满意了，门都没有。原来她想着，如果这个臭丫头不给她送个两三千块钱的礼，她宁肯《南腔北调》的女主持人空着，也不让燕鑫上。这下好了，你不是炫富嘛，有钱嘛，给我送的礼必须达到五千，否则也没戏。行情涨了，到年底了啥不贵，像这种有钱的大户不宰你宰谁？
柳天紫脑子里快速形成了一个实施方案。她拿起手机，先给燕鑫发了一条微信。
“小鑫，姐这儿有点麻烦，请你帮个忙。9点钟的时候，你到台后面的市场上帮我买一块塑料布，可以在床上铺的，然后再买一个塑料盆，质量稍好点的。然后给我送到江山路梦中港湾酒店旁边的省气象局宿舍。我在小区门口等你。急用。正好推荐你当主持人的事有眉目了，见了面聊聊。”
发完了，她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身体也紧跟着扔到床上，静候回音。
年轻人如果不是故意，微信总能秒回。手机叮咚一响，天紫马上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抄过手机，定睛观看：姐，保证完成任务！一会儿见！
手机屏幕上，映出的那张脸立刻花容绽放。天紫情不自禁地点着头，嘴里满意地说：“孺子可教也！”
北江火车站二楼候车大厅内，由北江开往首都的城际高铁G2288次列车正在检票。几百名乘客在长长的队伍中平静而焦急地挪动着身子。尽管离开车的时间还很充裕，但好像“进站”天生就该“紧张”。跑两步更健康。闸口上的挡板似乎不解人意，慢腾腾地一开一合，就像一张脸上不停地切换着“欢笑”和“愤怒”。排队的人跟着这俩表情心里一起一落，仿佛得到那张笑脸完全要靠运气。
喇叭里终于响起了停止检票的提示。这时，一名男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到了闸口。一个急刹，身体因为惯性撞到了闸机上。工作人员刚要伸手阻拦，他啪地一下把身份证拍到感应器上，谁知这次挡板反应很快，瞬间打开，那个身体擦着挡板犹如一阵风刮了过去。一路跑着跳下扶梯，又如运动员冲刺到终点撞线般撞进了车厢，把站在车厢门口的列车员顶了个趔趄。
年轻的女列车员一脸地嫌弃。严肃地盯着这位哈着腰喘着粗气嘿嘿傻笑的中年男子，欲言又止。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柳天紫的老公李敢。火车启动了。李敢冲着直翻白眼珠的列车员说了声抱歉，拿纸擦着汗开始找自己的座位。
今天赶火车，李敢属于临时起意。早晨送完儿子，课外班的老师告诉他今天是年前最后一次课，明天就放假了。李敢听了心里一动，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到了单位，他找到处长老秦，问北京那个年会的邀请函是不是已经失效了。老秦一脸地不悦，问他干嘛。李敢傻笑。老秦说对方已经用他的身份证买好了车票，去不去在他。如果又想去了，赶紧看看人家把车票退了没有。李敢急忙点开手机上的查询，发现车票竟然还有！开车时间是9点48分。还有一个小时！他觉得来得及。
李敢想给天紫一个惊喜，来个夫妻首都一日游。两人同时到北京出差，吃住车票不用自己掏一分钱，哪有这么好的机会？在北京买买过年衣服，捎点年货，岂不美哉！孩子完全可以让老人照顾两天。主意打定，他开始朝火车站飞奔而来。
李敢坐到座位上，身上的汗慢慢塌下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窗外的风景，拿出茶杯，一口一口地呷着。脑子里开始想象接下来两天会发生的那些美好的事情。他并不着急给媳妇打招呼，他想制造点儿浪漫。等开完年会，自己突然出现在天紫面前，然后扶着宾馆房间的门框，嘴里也叼上一支红玫瑰，一脸屌气十足地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然后天紫惊叫一声，两人拥抱亲吻。呜呼妈呀！美！老夫老妻也得经营哟。李敢闭上眼，身子往后一靠，嘴角开始模仿周星驰的坏笑。
一辆白色的新款奥迪车停在了省气象局宿舍的门口。车门一开，一双高级女款高跟皮鞋踩到了水泥地上。身穿白色貂皮大衣黑色皮裤的燕鑫像一位身世显赫的阔家小姐突然出现在了贫民窟，立刻惊艳了周围的空气。她摘下墨镜，目空一切地看了看这片破旧不堪的老旧小区，高冷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傲慢。当她的眼神终于扫到不远处的柳天紫时，傲慢立刻变成了媚笑，阔家小姐秒变丫头助理，身体控制不住地小跑起来。
柳天紫远远地看着燕鑫，眼神里闪过一丝女人都有的嫉妒。这行头，这座驾，这家伙阔得，还没走上主持人的岗位呢，这就把自己当公众人物了。很飘很膨胀啊。真是个不知道收敛的二姐。这病得治，药就得靠我来研究了。天紫的眼神由冷变热，脸上开始现出欣赏的微笑。
谁知燕鑫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戛然停住，傻笑着一拍大腿，又跑回车旁，从车上拿下脸盆和塑料纸，迈开猫步重新走过来。这下不对了，手里这俩道具和这身妆容太不搭了。怎么看怎么像靠收破烂发家的暴发户。路旁的行人开始投来异样的目光。燕鑫不会走路了。脸一红，两腿开始打架，高跟鞋一歪，差点崴了脚。
天紫看着凌乱的燕鑫，就像看着T台上出了丑的模特，忍俊不禁，噗嗤一笑，马上快走两步迎上来。
“鑫鑫，先不拿了，放车上吧。”天紫摇着手，接过燕鑫手里的东西，和蔼地说：“走，上你的车，你把车开进这个小区里，咱们在车上聊会儿。”
燕鑫一下紧张起来。她不知道柳天紫要跟她谈什么，总感觉像是有什么噩耗。柳天紫大姐般的笑容背后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冷峻。她嘴里应和着，一把拽开后车门。
天紫把东西放到座位上，犹豫了一下，本想着坐到副驾驶，想想后座也可以，索性一猫腰，钻进了车里。
车在气象局宿舍的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天紫一边夸车气派一边询问价格。一听这个，燕鑫的傲劲儿又上身了。浅薄的阅历容不下一辆奥迪车的财富。她收敛了笑，好像大脑瞬间失去了控制，脸上闪着不屑，耷拉着眼皮，轻描淡写地说六十多万。说完，拿起湿巾擦了擦香水瓶，又擦了擦LED屏。缓了半天，那个劲儿才算下去。鑫姑娘脑子重回清醒，转身朝着后座的天紫傻笑。又说，这钱以后是要还的，现在只是老爸替她垫付。
柳天紫始终保持着微笑。燕鑫的青涩稚嫩让她愈发自信。她甚至觉得，对这种虚荣自大自我感觉良好的女孩儿，调教的手段可以更直接更露骨一点儿。
“姐，你这是什么情况，买这些东西，这是干嘛用？”燕鑫终于想起了内心的疑惑。
“嗐，我一个亲戚，在这个小区住，刚添了个孩子，我这不过来看看她嘛，正好发现缺这俩样东西，正好我又想跟你谈谈，干脆就让你帮我顺便捎过来吧。”天紫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台词，然后掏出手机，煞有介事地说：“哎，多少钱？我给你转过去。”
“哎呀，不用姐，一共就28块钱，就算我帮忙了！”燕鑫又是傻笑。这28块钱，要还是不要，她心里一阵挣扎。挣扎的根源不在钱多少，在于“你买东西为什么我要掏钱？我帮忙是帮你买过来，不是帮你付钱。”
天紫低着头，摆弄了两下手机。叮咚一声，给燕鑫发了一个30元的红包。
“哎呀，姐，你看你！这么点儿小事儿，真是的……”燕鑫笑着，低头看着手机，犹豫着不敢点开红包。
“哎呀呀，快点吧，就你们挣那点儿工资……姐以后还得罩着你呢，得多给你们创造福利，怎么可能占你们便宜……快点快点，快接了！”
“谢谢姐……”燕鑫哆嗦着在屏幕上点了两下，惊喜地说：“呀，还给了小费。”
柳天紫收敛了笑。她要谈正事了。
“唉呀，现在好多事情挺难办啊！你录完了那个主持的样片之后，那天让叶台看了看，人家直嘬牙花子，叹着气说，总觉得不如柳南的效果好……”
燕鑫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嗓子眼一阵发痒，不由控制地挤出了一声“啊”。她红了脸，坐在驾驶座上向后拧着脖子，使劲儿咽了口吐沫，不知再说什么好。
“但是，你也别着急。因为《南腔北调》是项目制，频道有一定的自主权。就是你能不能代替柳南，成为新的固定女主持人……”天紫直勾勾地看着燕鑫那张稚嫩的脸，开始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好像要让人顿悟：“这个事儿是频道来做主的！”
“哦！”燕鑫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好像听明白了什么。
“其实做记者也挺好。做主持人吧，无非就是能露脸，走到台前了，认识你的人会多一点儿，将来人脉多一点儿，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多一点儿。但是主持人压力也挺大。”天紫又拐了个弯。
“是是是。姐，其实卸了妆谁认识你啊……化上妆是个人，卸了妆是个鬼。那天听雪娜姐开玩笑，说她老公都不敢跟她同床了，说是半夜看见她不化妆的样子害怕！”
“哈哈哈……”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有回报就得有付出啊！”天紫总结道。
“姐，我大学里学的播音，走到台前一直是我的一个梦。这两年一直在等机会。如果再没有机会，我可能年后就会换工作了。所以这回，有这么个机会我觉得我必须抓住。姐，”燕鑫磕巴了一下，壮了壮胆子问：“姐，你看我下面应该怎么做？是不是得给宫总表示一下？你见得多，给我出出主意呗！”
“哎呀，这种事我也没经验。你爸做生意的，他应该清楚这里面的事儿。咱们虽然是新闻单位，但也免不了俗。不行让老人帮着给你出出主意。”
“我爸倒是说过，他说不行托关系找找郭有亮，说是认识政府里一个什么副秘书长。我说先等等吧，实在不行了再说。”燕鑫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指甲油，看似无心地整出了这么一句。
天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这个情况她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方案可不能让什么副秘书长给截胡了。她急忙接过话茬劝慰：“对对对！能自己争取的还是先别麻烦别人。这年头找人办事哪那么容易……我实话告诉你吧，老宫说过，让我看着办。说谁分管谁负责。”
燕鑫好像没听懂，半天才抬起头，一脸惊喜地问：“真得姐！那太好了，你觉得我中不中？沾不沾？”说完，双手一抹额头的刘海，冲着天紫卖萌。见天紫笑而不语，便又撒着娇说：“哎呀，姐，你就把我收了吧。我让我爸给你准备一份大礼，你喜欢什么，说！”
“臭丫头，把我想成什么了！姐能稀罕你的东西？”天紫白了燕鑫一眼，一脸心事地说：“你不懂姐啊。现在频道把这个栏目交给我，我压力很大。尤其是柳南走了之后，收视和口碑都不如以前了。你说，这个栏目要是在我手里搞砸了，我的脸往哪儿搁？我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把节目做好，把这个栏目的收视率和影响力重新再拉回高点。我不像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还有很多可能。你说到了我这个岁数，眼看都四十的人了，还能经得起失败啊！”天紫一脸惆怅地望向窗外，似有无限感慨。
燕鑫听得稀里马虎。景仰的眼神里夹杂着困惑和恐惧。柳天紫推心置腹的腔调，让她感受到了闺蜜般的亲切。没想到柳姐是如此要强的一个人！但要重新拿回收视高点，那不意味着自己要比柳南更拼？柳南当时的工作强度她是听说过也见过的。这种艰巨的任务让人心生畏惧。她的家庭文化告诉她，人在饭都快吃不饱的时候还谈什么理想和担当，都是扯。但柳姐姐说得如此情真意切，特别像是心里话。自己要在这么一个傻人手下做事儿，那以后岂不又成了一个女汉子壮劳力！自己真得不想再挣这种血汗钱了。
柳天紫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窗外挪到燕鑫的脸上。她似乎看出了小姑娘的心事儿，接着说：“当然了，再怎么说拼命，前提都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南腔北调》只有收视率上去了，我们才能拿到比其他人翻倍的收入……我们家老李，你姐夫，虽然不像你爸那么能挣钱，但好歹也是个省级机关的公务员，家里也算衣食无忧。所以，你不用想着怎么讨好我。姐不需要那个。后面怎么弄，你可以问问你爸，她是过来人，什么都清楚。我只希望你，赶紧把自己的本事提上去。你跟柳南比，确实有许多地方还有差距，还得努力。”
“行，姐，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燕鑫一脸虔诚，心里的疙瘩似乎一下化解了。
北江广电台11楼，新闻综合频道进入了春节前特有的忙碌模式。工作多了，强度大了，领到年货和红包的机会也一路看涨。楼层里，联络感情的电话经常是此起彼伏。记者们都急着出去采访，好像出去了就能有意外收获。指着工资是过不好这个年了，只能借“广电台”这个招牌捞点外快。毕竟还是政府的事业单位，还有喉舌的地位，希望在这个平台上展示宣传的还大有人在，盲目崇拜电视台记者专业能力的还比比皆是，甘愿被电视台忽悠的人还一抓一大把。真得要感谢春节这个档口，在熙熙攘攘礼来礼往的假象中，大家又重新找回了被高看一眼的优越感，隐约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不愿清醒，是一种活下去的方式。保持清醒，不过是挑战自己承受痛苦的极限。
孟成皱着眉头，坐在电脑前正在看各合作单位的回款情况。明年有哪些活动，哪些单位还能投入冠名，他还没有完全捋清。依目前的状况推断，不是多么乐观。频道一百多名员工，每月的工资开支是87万，再加上车辆维护、办公耗材、五险一金等等，光维持基本的运行，一年就1000多万。台里今年给频道定的创收任务是2000万，到现在只完成了60%。不但没有向台里交一分钱，上个月还是向台里预支了明年的费用才给大家勉强发了工资。明年怎么办？如果没有新的创收渠道，频道还能维持多久？电视台还能撑多长时间？那天他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台里已经向银行借高息贷款在维持运转了。他可是负责最牛频道经营创收的副总监，想想就压力山大。
“哎，张处，过年好过年好，我在台里呢，一会儿准备出去采访……哎呀，你看你，老是这么客气……”另一排工位上，记者吴猛打着电话一边站起来往外走，一边朝孟成的工位扫了一眼。孟成一抬头，正好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吴猛点了点头，向电梯间走去。
孟成听出来了，吴猛嘴里的张处是市商务局市场运行处的张利明。北江市的夜经济活动就是他们这个处负责，每年市财政要拨300万用于夜经济活动的宣传推广。今年商务局就拿出了其中的100万给了北江广电台新闻频道用于宣传，吴猛当时负责专门接洽。现在张利明主动给吴猛打电话，说明他们还是稀罕电视台，有继续合作的意愿。按照这个思路推理，商务局有宣传经费，别的局像什么体育局、卫健委、工信局、民政局、文明办……也应该有。孟成越想越觉得有戏，明年就得朝着这个方向发力。《北江新闻》那么多跑线的记者，应该把他们充分调度起来，不能再等了。但是一想到宫仁，孟成冒光的眼睛立刻又暗淡下来。宫仁一直不主张让记者去拉业务。口口声声说什么新闻不死，记者为公。实际上是他牛逼惯了，不接受电视台混成了今天这个惨样儿。但眼下已经到了伸手乞讨都未必有的阶段，装不起大爷了。再不放下身段，只有死路一条……
正想着，微信响了。拿过来一看，是吴猛发的：成哥，商务局的张利明送了5个礼盒过来，放我车上了。我给你留一份，你看还给谁？
孟成端着手机想了想，然后摁了几个字：给宫总和林刚一份，剩下那个你看着办。
吴猛马上回复：收到。
孟成又想起了什么，马上又安排道：跟张利明搞好关系，年后还要合作。另，晚上别安排事，跟李英和赵志满一块吃个饭。
吴猛：好嘞，收到！
代总监宫仁坐在办公桌前正冥思苦想。他在考虑一会儿去见郭有亮该说什么。如果问起创收的问题，该怎么说？人员流失的问题怎么解决？更重要的是，他想试探着问问他这个总监前面的“代”字什么时候能摘掉。他准备了一万元的购物卡，该怎么给？宫仁咬着牙，感到一阵心乱。他仰起头吐了一口气，瞪着眼冲着天花板使劲儿地眨了眨。
正愣神，李娟一闪身进来了。一脸的神秘，笑嘻嘻地瞅了宫仁一眼，说：“哥，过年好！”然后眼睛朝着办公桌上那一摞文件瞥了一下。宫仁一惊，李娟轻易不来他这儿。这位表面文静内心狠辣的娘们儿有何贵干？自从那次请他们六个举报吕东的人吃完饭后，李娟只找过他两次，两次都是说她自己对电视剧部发展的想法。无非是觊觎主任王保志的位置。今天看她那个样子，应该也不是来制造麻烦的，便伸手请她坐。
“哥，过年期间的电视剧播什么，我倒是有点想法。新剧咱买不起，二轮剧也买不起，所以我觉得就不如过年这几天播点经典怀旧剧。咱们库里可是放着不少好片子呢。像什么‘射雕’、‘霍元甲’、‘上海滩’……这些片子拿出来再播一播，像你们这个岁数的，或者70后，80后，都爱看……”
说完，李娟用期待的眼神盯着宫仁。宫仁一听，马上有了认同感，笑着说：“可以啊，这个想法不错。过年赏经典，全家人聚一起，还能勾起往事的回忆，不赖不赖，这个想法可以！”
“是吧！我琢磨了好几天了，觉得可行，过来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再一个，”李娟从衣服兜里迅速掏出一张卡放到了宫仁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快速把文件堆最上面的一本字帖拿起来压到了卡上，嘴里同步做着解释：“快过年了，准备了一张卡，给老人买点东西，一点儿心意。”
“哎哟，妹子，干嘛这是，咱们同事之间还弄这个呀！”宫仁嗔怪着，伸手拿字帖，做了一个要把卡还给李娟的动作。
李娟急忙探身，用手摁住字帖，慌着说：“别别别，一点心意。没别的意思。”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两步迈出了总监办公室。身后传来宫仁的嗔怪声：“你看你这个人！我跟保志说，让他按你这个想法执行！。
李娟扭回头高兴地回应：“好嘞！”因为走得快，一转身跟大步走来的吴猛撞了个满怀。两人都红了脸，嘴里“哎哟哟”着互相致歉。李娟一低头，看见吴猛拎着一个礼盒，心里便知其意，脸上微微一笑，快步走了过去。
宫仁站起来目送李娟，吴猛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看见吴猛手里的礼盒，他笑着坐下了。吴猛走进来，小小的玻璃房内立刻显得很拥挤。他把礼盒放到衣架下，轻轻地说：“宫总，商务局给的礼盒，是些熟肉制品。我给您拿上来了。”然后看着老宫，嘴里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你也不开车……”言外之意是只能给你拿上来。
“嚯，这么个大盒子，注意影响……有点不好拿。”
吴猛红了脸，急忙说：“那怎么着，中午你回家吗？不行我开车给你送回去？”
“行，你别管了，我找司机吧。”
吴猛点着头走了。宫仁站起来，冲着外边的工位喊：“孟总，你来一下，咱们商量点事儿。”
孟成看了宫仁一眼，一脸痛苦地站起来。他哈着腰，两腿拉叭着，像是被人用脚尖踢中了肛门。常年坐办公室，运动少，他腰间盘突出的毛病又犯了。最近因为创收的事着急上火，痔疮也出来捣乱。他迈着小碎步，咧着嘴，溜达到了宫仁面前。宫仁知道他的毛病，开玩笑说让他晚上要节欲，伸手让他坐。他连连摆手，直呼坐不住。
宫仁一脸的同情。出主意说，别受这个罪了，去市中医院把痔疮做了吧。孟成低下头，转了转身，没置可否。老宫见这个话题聊不起来，继续用兄弟般真诚的口气问：“我想去台长那儿汇报一下工作，明年创收的事儿，你有什么计划没有，跟我说说。”
“哎呀，我也正发愁呢。”孟成没想到这么正好，咬着牙侧着身，轻轻地把屁股放到了办公桌和玻璃墙之间的小圆凳上，拉开了好好说说的架势。他眼睛盯着吕东留下的已经落了一层土的书架，似乎想起了什么，更像是在思考，半天才扭过头看着老宫，慢吞吞地说：“4A广告是没戏了，明年一年估计连300万也收不到，现在只能是在本地挖潜。除了商业企业，咱们原来不也讨论过嘛，政府资源，财政资金，必须要争取了。不这么弄，恐怕没别的招。”
“好多局、委对咱们不感冒啊！咱能给人家做嘛啊？”
“可不是。能做的多着呢。像体育局，现在提倡全民健身，什么马拉松、广场舞等活动，咱们都可以给他策划比赛，做直播啊。还有民政局，他们下面那个福彩中心，每年那么多经费，也需要做正面宣传啊。每个局你只要一接触，都有宣传任务，都有经费，每年的财政预算里都有这一项，他这个钱是必须要花掉的，不花第二年就没了。与其让他给了社会上的公司，不如让他们给了咱，好歹咱们是事业单位，都是给政府办事的。”
“哎呀！”宫仁挠了挠头，嘴里咝咝地吸着气。
“这一块蛋糕不小呢，让‘北江新闻’跑线的记者去找他们谈吧，下硬任务，必须拿下来。没别的办法！”
“我操，记者们每天琢磨着怎么拍新闻，现在还得想着怎么跑业务拉赞助！？这人格也太分裂了吧！白天立牌坊，晚上当婊子，又当又立，谁娘的能干得了这种活！？”
宫仁尬笑着，脸上明显有了怒色。
孟成瞪大了眼看着他。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青春期叛逆而固执的孩子，更像是看着一个傻逼。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孟成的口气也强硬起来。
“唉！”宫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说：“行，我消化一下。然后给郭台汇报。他要是觉得行，咱们就发动要闻的记者干。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可能让所有的记者都上吧，肯定是找几个最有可能出钱的部门，让兄弟们攻一攻。”
“对，是这个意思。回头我把能合作的单位拉个表出来，你给他们下命令。”孟成说完，单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下起猛了，疼得他脸上的肌肉有些痉挛。龇牙咧嘴，继续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
宫仁提了提气，拿起电话，拨给李秘书，问郭台在不在办公室。李英压低了声音，笑眯呲啦地说，郭台去市委见书记去了，估计中午之前回不来。
宫仁顿时觉得心里像堵了车。他做事喜欢一气呵成，中间老是出现梗阻，他就会很不爽。况且下午还一堆事儿。尤其是柳天紫在宾馆打胎，他得时刻准备着应对意外。再放荡不羁，他也明白，柳天紫不能出事儿，出事儿就是大事儿。
正郁闷，陈家山着急忙活地拿着一张名单进来了。原来下午2点的“感动北江”定评会又出情况了。市社科院的副院长临时要去开会，来不了了。北江日报的副总编辑正在党校培训，说是要来参会必须北江广电台出一个红头的邀请函才行。陈家山请示怎么办。宫仁一听，立刻又来了气。一拍桌子说，什么玩意儿，妈的，马上要开会了，又出这种幺蛾子。来不了拉到，剩下那几个人不一样开嘛！家山忍着性子说，问过朱佩琪了，社科院的副院长不来就不来吧，日报社的副总还是必须得来，因为他们也算主办单位之一。
宫仁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两眼瞪着窗外发呆，好像思绪飘到远处去了。家山刚想提醒，老宫突然扭过头来问，市第四医院的那个主任能不能入选，明年市四院可是要准备给咱们投一百万的。
看到宫仁这副嘴脸，陈家山顿生厌恶。一个让无数市民敬仰、充满正能量的“感动北江十大人物”，背后难道也要暗箱操作吗？什么事到他手里，怎么都变得乌烟瘴气？家山咬着牙，含糊着应付说，这个人目前得票率排在第八，正常的话应该没问题。
没想到宫仁得寸进尺，疾言厉色道：“不是‘应该没问题’，是‘必须没问题’‘肯定没问题’。这可事关明年新闻频道这一百多人的饭碗！必须给这几个专家打好招呼。请他们来干什么呢？红包拿着，不办事儿还行？！”
陈家山瞪了宫仁一眼，没言声。把手里的“公章使用申请单”递了过去，宫仁拿过笔，一挥胳膊潇洒地签了字。最后仍然叮嘱说，告诉朱佩琪，让他转告这些专家，必须保证四院的那个主任入选。陈家山嘴里哼着，头也不回地小跑着下楼，找台办出红头邀请函去了。
北江广电台九楼第五会议室，“感动北江”定评会准时召开。十五米长的椭圆会议桌上，主办方和七名专家相向而坐。每个人面前都摆着桌签，朱佩琪作为活动的总导演坐在了宫仁旁边。总编辑叶书文在向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朴震庄请示后主持了会议。文联领导、央媒海北记者站负责人、民生网处室主任、知名社会学者等等专家踊跃发言，对符合自己价值标准的入围人选大加赞赏。说到动情处，吐沫星飞溅，脸也红了，脖子也跟着粗了。
陈家山带着实习生司肖敏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坐在了会议桌的最角上。大量工作都是自己做的，最后在定评会上连个发言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不够格。家山心里虽然不怎么得劲，倒也欣然接受。眼前这些人，除了宫仁和朱佩琪，都是处级干部，自己一个制片人，捅破天算个股级，怎么可能让你并排坐到一起。朱佩琪已经是融媒体中心副主任，好歹也算副总监级别了。想想自己真没必要争这个高低。
在宫仁和朱佩琪的积极引导下，十大人物新鲜出炉。定评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宣告结束。众专家把信封塞进包里，喜笑颜开，说着提前拜年的话，使劲儿和主办方握手告别。人去屋空，陈家山一边回味刚才专家们的表现，一边帮着司肖敏收拾桌上遗留的果皮纸屑。
宫仁在电梯间送走了客人，一转身下了八楼，来到了台长郭有亮的办公室。他首先汇报了感动北江定评会的情况。郭有亮笑眯眯地点着头。宫仁对眼前这位比自己只大两岁但是却能决定自己乌纱帽的矮胖笨粗，既恨又怕。但也只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小情绪，看着不顺眼能咋着？上去暴揍他一顿？自己还真没那个魄力和勇气。
老宫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了几下，他在想是先给老郭购物卡还是先说明年的工作。李娟的样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趁老郭端起茶杯喝水的间隙，他起身把准备好的购物卡，学着李娟的样子，塞到了老郭办公桌上一本书的下面。他看着郭有亮，想着要不要再补充一句：过年了，一点心意。没想到，老郭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宫仁一下慌了，难道这个老家伙还真那么清高？打人不打送礼的，他不会跟我翻脸吧？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机叮咚响了一下，宫仁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来看，没想到竟是柳天紫发来了微信：我现在特别难受，准备一会儿给我打120吧。
宫仁一下惊得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