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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我都到了吴县还不给我省心!”吴有性看着手中的信纸,又好气又好笑。

里面的内容其实还是比较简单,张承首先对自己的师父问安,这边的情况,然后叙述了一下自己同吴有性的点点滴滴,表达了自己对吴有性的思念和敬爱,最近的情况,接下来就是介绍自己最近的情况。

张承只是委婉地说自己现在升官了,主管军政,然后询问吴有性最近的身体状况如何,并且叮嘱吴有性需要主意安全,碰上那些鼠疫患者,万万需要戴口罩,尽量不要接触那些病患,也不要碰那些死去人的衣服,要懂得洁净,热水澡要洗之类的。

吴有性看着这样的一封信,心里面很生气:老夫这些事情还需要你一个毛头小子来指摘?老夫自己不会做么?不过一想到这个毛头小子一直都在关心自己,就感觉心里面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看到最后一句话,吴有性又忍不住笑骂:这个毛头小子真的是不让自己省心,这句话大致意思就是自己这边需要一些郎中,希望自己的师父能够找一些过来,最好是熟悉刀笔的那种。

“师父,给你写信的人是谁呢?”边上一个背着药箱的童子说道。此人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还算清秀,不过浑身的气质倒是学了吴有性十之七八。

一副悲悯天人的样子。

“是你的兄长。”

“我的兄长?”

“没错,他也算我的半个徒弟,你兄长做的事情和你我都一样,都是救人的道路,只不过我们做的是救治百姓,救治病患的事情,你兄长做的是救治天下的事情。”

“我兄长哪里人?”

“他啊!这个小兔崽子是潮州人,当时我遇见他的时候,这个家伙可是三衰绝症,差点没了。不过这小子真的是命大,这样的情况都让他活过来了,真的是命大。”吴有性有一点感慨。当时他只不过自己医者仁心,随手为之而已,因为他只是一个医生。没想到这个随手救下来的一个二十几岁的人,现在竟然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或许这只是他的起点罢。

吴有性放下手中的信纸,向南看过去,天边是黄色的云彩,远处稀稀落落的枯树在天边孤独地伫立着,树下是原本是一方小小的水塘,只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泥坑,远处还有几条玉带一样的小河,不知道怎么回事,吴有性就是觉得那几条小河那么熟悉,仿佛自己就认识它们一样。

若是张承在这里,他肯定知道,这条河,就是吴有性投水自尽的那条河,若是没有张承来到这里,吴有性,大概也是这个悲惨而壮烈的大明里殉节的其中一个。

“天士,走了,去拜访一下我们的老朋友,估计到了那里又是一顿争吵。”吴有性撇了撇嘴说道。对于在常熟隐居的那个家伙,吴有性就是一阵头痛,倒是为了自己的好徒弟,忍了。

吴有性挥了挥手,叶天士也跟着吴有性走。

入眼是一座小小的寺庙,青砖黛瓦,枯草轻阶,让人很怀疑这里面究竟是不是能够住人。推门而入,里面倒是挺干净,面前一个人,比较枯瘦。

“你怎么来了?”那人眯着眼睛,手里面慢悠悠地锤着木鱼,声音仿佛贯穿了南北。

“我来到这里,怎么了,佛堂清净之地,难道也不允许外人进入么?”吴有性说道。

“佛门无论清净与否,都在这里。你心清净,即使是在闹市,也是清净的;你心浮躁,即使是名山古刹,依旧是一片喧闹。”

“佛门清净,看来你的心都清净了不少。”

“国破家亡,如何能够忘却?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哀思寄托在佛祖身上罢了,生也好,死也罢,都不过是人间一处,我心光明,就在人间。”

“不曾想你如今却是开窍了,今日来寻你,可知道为何?”

“能够让你来找我的,大概也只有医学上的事情罢。往日里的那些事情,不提也罢,如今全国各地都是疫病,想来又可又要劝说我行医救人了。”

“确实是如此,不过我是来请你去南方的,我徒弟道:如今南方岁大饥,人相食。【注1】

又言……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注2】

这些情况,想必嘉言你也是知道的。我在潮州的一个弟子于心不忍,与我写信,让我找一些人去给那些黎明百姓治病救人,拯救黎庶。

我知你我门户之见颇深,然而我等都是医生,秉医圣仲景之念,行天下苍生之愿景,虽千万人,我们也是要去的。

大医精诚有言: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唉!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住!【注3】也罢了,若是一年前的喻昌,已经对你破口大骂了,可惜现在的,只是喻嘉言,你且去,我收拾一下。”喻嘉言睁开了双眼,木鱼声也一下子停止。

“若是碰见了那些断腿断手的人应当如何呢?”吴有性说道。

“这也没有什么难的只是需要带一些刀笔匠就可以了。这些人都是我们需要进行的,我虽然门户之见颇深,不过这些日子来我知道,方剂不可治所有的病患,外科也是需要的,这些人我就平日里给他们一些吃食,虽然我已经毁家资助他们了,但是依旧是捉襟见肘。不过幸好你的弟子让我去潮州,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下口了。”

“你料定了这件事?”吴有性顿时怒了,他最在意的就是经常被喻嘉言给算计,因为他一次都没有赢过这位好友,所以对这种事情怨念颇深。

“心静,缘分自然来。”喻嘉言双手合十说道。

“你……”吴有性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不久之后,喻嘉言和吴有性准备好了行装,吴有性看见喻嘉言带着一堆的药材,还有两个比较壮的汉子背着一堆的东西。

身后跟着一堆的人,他们大都衣不附体,甚至能够透过衣衫来看见骨肉嶙峋的躯体,普通一个一个活着的木乃伊希望,眼睛木然。

吴有性看着他们,刚刚准备讥笑的口却怎么也张不开了,嗫嚅了几下,就挥了挥自己的衣衫说道:“走罢!”

“走了!!”喻嘉言也对着身后的人大吼。

“为什么大吼?他们难道听不见么?”

“他们有耳,却和没有差不多,失其灵魂,已经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应该没有吧?”吴有性看着他们,低声嘀咕。

……

……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嘉定,嘉定也已经十室九空了,在那样一场大屠杀里面,没有几个活人了,不过现在人烟还是有一些的,有一些农夫在田地里面种着东西,看上去颇有一些江南诗意。

如果忽略这片土地上那些无辜百姓的鲜血和尸体的话。

一行人来到一处比较热闹的地方坐下,这里人流比较多,正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他们来到这里也是方便寻一些吃的。

只是周边的人看他们都有一些怪异。不过吴有性想着自己这边这么多人,也是正常的,就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挑着馄饨摊子的人过来了,吴有性看不清长相,只觉得有一些阴冷,那人开口道:“几位可是需要一些吃的么?”

“需要。”

“正好,这边有一些馄饨,每一碗价格半钱银子,几位可是需要?”

“都来吧。我听你口音似乎不是嘉定本地人?”

“嘉定本地还有什么人口呢?剩下来的都逃往了常州、苏州等地方,嘉定现在都是俺们这些外来的人口了。”然后这位汉子看着后面一百多个人,继续说道:“他们也需要吃么?”

“是的。”

“那就好,兄弟们,来大活了,这里有人要吃东西!”里面的商户顿时活动起来。看见吴有性脸上有一些疑惑,那个汉子解释道:“我这里没有这么多,但是其他人也是有的,我想着不能够让你们饿着肚子,于是让他们过来给你们做饭吃。”

“多谢。”吴有性真心感谢道。

很快,东西都端上来了,正准备吃的时候,路边突然窜出来一个老头儿,他焦急地说道:“不能吃,不能吃啊!”

“为何?”

“这个地方是菜人市!什么叫菜人市?就是专门人自卖身为肉,你们手上的馄饨都是人肉做的,因为男人的肉腥膻不好吃,所以每一家的妇女都自己割肉,名之曰:芙蓉肉!前些日子有一个卢姓妇人,给了三千钱给他丈夫,自己急急忙忙走了。他的丈夫对此很奇怪,就跟了过去。只看见他的妻子已经悬梁自尽,一条手臂都没了!”那位老汉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是这样么?”吴有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是嘴唇却哆嗦得厉害。

周围的人都不说话。

“那个卢氏,是你的妻子么?”

老汉嗫嚅了几声,颤抖着说道:“是。”

吴有性摸出半两银子说道:“你拿去吧。”然后对着诸位说道:“你们,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可恨老天爷。老天爷,他……他不开眼啊!”

一个人说道:“老天爷开眼过,只不过是对那些官老爷开眼。”

吴有性突然感觉自己那么渺小,他无力地坐下,让身后一个人过来,摆上三分之二的银子,对着他们说道:“你们不容易,这些,给你们的,给自己的婆娘、儿子,买一些粮食,吃一点儿好的,让他们安心,让他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知道么?”

在场的那些商贩突然感觉肩膀重了,仿佛看见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散发在吴有性的身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他们本能地感觉要下跪,于是,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是所有人,他们用激动却虚弱的声音齐声说道:“多谢救命恩人!”

一位其中的文士痛哭流涕,咬破自己的手指,趁着热血还没有凉透,挥手写下:

《菜人哀》·屈大均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日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