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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土路尽头,众人才停下。

再往前,就是昨天去的那片辽阔沟壑了。

而杨二丫以前的家,就在左侧的土崖之下。

这里的土崖,刚好凹进去一块,能在不占用道路的情况下,弄一个小院子。

只可惜,用来围成院子的玉米杆子,早已被熊孩子们一把火烧了。

此刻杨二丫的家,只剩下一个半圆形的山洞,处在那土崖之上。

山洞黑漆漆的,光是从外面看,就知道杨二丫小时候过的有多惨。

如果说这个年代的人很穷,那杨二丫家,就是穷人里最穷的那个。

“这是我小时候的家。”

杨二丫一边朝山洞走去,一边自言自语。

“别看只是个山洞,但因为这里凹进去一块,所以春夏秋冬都很遮风。”

“只是一天里,只有上午能看到阳光。”

她又弯腰,从一堆玉米杆子的灰烬旁边,捡起一根烧掉一半的树枝。

打磨的很光滑的杏木树枝,有两个手指粗细,尤其握着的地方,已经被摸的包浆了。

“这是我爹曾经用过的鞭杆!”

杨二丫突然兴奋大叫:

“鞭绳被我和我哥争抢的时候弄断了,我爹用这鞭杆打了我哥好半天,一下都没有打我。”

“我爹说是我哥不懂事,错的肯定不是我。”

“其实,其实是我想偷偷把鞭子扔掉,被我哥发现了,我那时候痛恨我爹是羊倌儿……”

她突然说不下去,泪水夺匡。

陈军一等就静静听着,没有安慰。

也无需安慰。

此刻,杨二丫只需要一个能安静听她述说的人。

抹了把泪水,她又笑了,继续往那山洞走去。

院子里除了一堆灰烬和那半截鞭杆外,已经空无一物。

只剩那山洞了。

半圆形的山洞,直径能容纳三个人并排通过。

看形状,应该是想弄成别人家那种窑洞的样子,只是失败了。

山洞里,充斥着阴暗发霉的味道。

地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细土。

“这以前是一张桌子。”

杨二丫指着山洞中央的一堆破烂的黑木头道。

显然,这桌子也被熊孩子们拆了。

“这是我家的水缸。”

杨二丫又指向左侧洞壁下的一堆黑色陶瓷碎片。

“这是灶台。”

她指向另一边的,用泥土堆砌而成的简陋灶台。

“锅估计也被孩子们偷了。”

看着那空荡荡黑漆漆的灶坑,她苦笑。

接着又指了指山洞最深处的一条土炕道:“这是我家的炕,我哥和我爹睡在这里。”

同样是泥土砌成的土炕,而且无法生火烧炕。

因为这山洞,无法建造别人家那种先进的走烟结构。

然后,就没有什么可介绍的了。

这山洞,除了水缸、饭桌、灶台、炕,便再无其他东西。

而且除了那泥土灶台和土炕外,其他东西要么被砸碎,要么被偷了。

陈军一等看着这些,只觉的心里压抑。

小时候,陈军虽然来过杨二丫家,但那时并没有觉得这个山洞有多寒酸。

反而还觉得挺温馨的。

可现在,怎么看着如此凄惨?

白晓云和史珍珍,也眉头紧锁,无法想象杨二丫小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睡在这里面。”

这时,杨二丫又指着山洞深处的一道类似门的洞口说道。

这山洞里,竟然还有一个洞。

洞口挖在山洞最里面的右侧山壁上,长方形,像是一道门。

门里面也是拱形的山洞,只是比起外面的洞,小了一些。

但布置,却要比外面精细太多。

外面的山洞是纯粹的土墙,没有涂白。

而里面这个山洞,竟然刷了一层白色涂料。

让这山洞虽然处在深处,但比外面的山洞还要明亮。

山洞里竟然还摆了一张木床。

虽然也被孩子们拆成了一堆破木头,但看得出来,那曾经就是一张床。

而且是没有木匠手艺的人,以及在缺少工具的情况下,制作的床。

因为粗细不一的木头上,布满了斧劈的痕迹。

本该贴在墙上的几张贴画早已掉落在地,也积满了灰尘。

是那种非常古老的,纸质的贴画,其中一张隐隐能看到繁花锦簇的内容。

贴画的旁边,掉落着一小截,被踩扁的烟筒皮。

显然这山洞,曾经生过炉子。

一块满是灰尘的破布,皱巴巴地堆在洞口的位置,估计是曾经的门帘。

再往前看,这山洞最前面,竟然还凿出了一个窗台。

是直接在洞壁上取土,形成的一个长条形的窗台。

杨二丫突然快步冲向窗台。

伸出葱白玉指,他在那窗台与洞壁连接的缝隙处掏了半天,竟掏出一块儿表。

没有表带,只剩表盘,但其中的指针已经不走了。

杨二丫抬手在墙上一推,竟然又打开一扇窗户,外面的光线投了进来。

那是一扇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的窗户。

因为窗户所用的木板,外面涂了一层泥,跟外面的土崖浑然一体。

但此刻推开以后,从外面看的话,本来的一间山洞,就成了两间。

杨二丫借着光线看着那块表,已经泪如雨下。

她回头打量这山洞,又看向陈军一等,似哭似笑地说着:

“我家在冬天的时候,特别特别冷。”

“在我爹捡到我之前,家里是没有炉子的。”

“我爹跟我哥在冬天就只能硬扛,我爹一身毛病,多是被冻出来的。”

“后来捡了我,我爹便挨家挨户去借炉子。”

“他怕把还是婴儿的我冻死。”

“因为买不起,所以只能借。”

“他跑遍整个村子,可大家家里都需要生炉子,没有多余的借给他。”

“后来,我爹见有的人虽然也买不起炉子,但却用泥巴自己做了泥炉,只需要再弄一些走烟的烟筒就可以取暖。”

“于是我爹回来以后,也自己用泥巴煳了个炉子。”

“然后又挨家挨户,借了些别人家多余出来的烟筒,一截一截地接好,才成功把炉子完成。”

“所以,我自打被捡来以后,一天都没有冻过。”

“虽然我家烧不起碳,但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柴火,我爹每天放羊回来,都会背一大捆。”

杨二丫越说越专注。

起初还有些情绪激动,渐渐的,便不再有任何悲喜。

那闪闪的眼神,仿佛亲身回到了小时候,只平静地述说。

“我八岁以前,是跟我哥、我爹睡在外面这条土炕上的。”

“我爹把他唯一的羊皮袄,还有家里能找到的所有被褥衣服,全都给我当铺盖。”

“八岁那年,我爹又在家里多挖了一个山洞,说要专门给我弄一个屋子。”

“他从山里砍了许多树,做了好几天才做成床。”

“还摘了很多鲜花放在洞里,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些贴画贴在墙上。”

“还从镇里找来半袋涂料,把我的屋子涂成了白色。”

“我很喜欢这屋子,可这屋子由于不通风,非常闷,尤其夏天,能把人闷晕过去!”

“我爹就想着给我开个窗户。”

“但他又怕晚上会有坏人顺着窗户爬进来,于是就把窗户外面涂了泥,晚上关上后,便谁也不知道那是窗户。”

“这块表。”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表盘,“是我爹唯一值钱的东西,也是唯一属于我爹的东西。”

“其余一切,要么是山里砍来的,要么是捡别人剩下的,要么是别人施舍的。”

“只有这块表,是我爹自己的。”

“但他从未说过这表的故事,我只知道他经常没事儿蹲着看这块表。”

“我十岁那年,我爹把这块表送给了我。”

“没有送给我哥,而是送给了我,任由我哥哭的满地打滚也没有改主意。”

“可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讨厌我爹了。不是真的讨厌,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爹是个羊倌儿。”

“为什么他是全村最穷的,只能靠替别人放羊赚一些粮食,甚至连工资都没有。”

“即便一块表,也是没有表带的破表!”

“所以我拿了表之后,便暗地里给了我哥,并让我哥答应,以后我犯的所有错,都由他来背锅!”

“我哥答应了。”

说到这里,杨二丫又泪水决堤。

“从那以后,我哥真的特别护着我,无论我做错什么,他都会说是他做的,被我爹痛打。”

“后来……”

她深呼吸,“后来我和我哥离开的时候,由于太匆忙,我哥竟忘了带这块表。”

“去了县城他才告诉我,这表藏在了窗台这里,并求我带他回来去,我没有答应。”

“直到今天……”

杨二丫的诉说终于结束。

她双手捧着那块表盘,又愣在原地。

那失魂落魄的眼神,连阳光都不敢靠近。

“一切都过去了。”

白晓云忽然上前,将杨二丫的脸埋进她的胸口,并轻轻拍打对方的后背。

“呜呜呜……”

杨二丫突然嚎啕大哭。

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趴在白晓云怀里,一直哭。

也不知是在宣泄身世的悲惨,还是在思念已故的亲人。

陈军和史珍珍沉默,也只能沉默。

“晓云姐,我,我想去我爹坟上看看。”

良久,她泣不成声地道:“我,我都不知道他埋在哪里,我不配他的疼爱和付出……”

当年,扬大袄被陈军捉弄自杀后,是由村民帮忙掩埋的。

正憋着劲儿想找陈军复仇的杨二丫,并没有去坟上。

而在被陈军当众甩耳光,并亲了一口后,杨二丫便陷入绝望,带着哥哥连夜离开。

所以,她一直不知道那位使出浑身解数才把她养大的无能羊倌儿,埋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