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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科幻小说 > 明日无瑕 > (四十二)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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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命奥兰德大公五年有余,大梁来的圣恩者卡特莱先生是深居简出,独身度日,终年在黑水工作。大公和同僚都有意介绍适婚的女性与他,却遭婉拒,说是熟悉了格威兰人的风俗再谈。

实际,他是看不惯符合贵族审美的娘们。前些天和祖先生喝酒时,卡特莱就抱怨,说大公府的女佣瘦得像麦杆,走路都要多留神,生怕撞折了她们的胳膊腿,就算真要找,也得到乡下去找个耕地的农妇,至少看得顺眼。

祖先生调侃,说他是喜欢村姑,他却不以为意,村姑有何不好?生得壮实,能搭手帮忙,老实,会过日子,还无用忧心给外人惦记——

直言不讳的卡特莱正是指老友的痛处、被瓦瑞科先生缠上的茉亚。自那场舞会后,大公府的黑发文书和他的漂亮夫人是闻名灰都。上流社会的人士都知道,替奥兰德大公献策的异乡人不仅身虚体弱,还娶了位贵为圣恩者的美人为妻。好事者都在赌,赌这银发的丽人几时会变成未亡人、便宜了谁家的子弟。

坚持每日赠花的瓦瑞科先生最被看好,一众单身贵族居其次,娶妻未久的青年俊杰为末尾,更有不怕死的赌上奥兰德大公,把这病蔫蔫的中年人都算了进去。

这些在酒馆、赌场、宴会厅和执行任务的黑暗中听来的消息,卡特莱是吐露无遗。就算明白他们夫妻情深似海,卡特莱也坚信,好看的婆娘早晚招来麻烦,真不若找个村姑安生。

暂作休整,卡特莱又接到大公的命令,与十几位黑水的同仁去往灰都以北的地方,帮一个暗中勾结南方贵族的家族换了位听话的家主,又敲打了几位不老实的富商。总之,卡特莱是在北境的郡城间奔走数月,给格威兰的圣恩者露了好些在大梁的神宫学来的折磨人的花活,才借着换工的机会回灰都喘口气。

可刚入大公府,他就嗅到了不和谐的异样。直至回房,看见在客厅里等候的不速之客,卡特莱才反应过来,是知道自己要回灰都的老朋友没如约相迎、请自己到莎薇酒店一叙。

想弄清楚原因,卡特莱唯有质问端坐的茉亚:“祖先生去哪了?”

“我们刚吵了一架。”

“哦?”

“这些天,祖很奇怪,”茉亚望向曾交过手的圣恩者,眼里的灰捉摸不定,“四个月前的一天,他从贤者那里回来,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连我也不理会。”

“嗯,所以,你是想托我问问祖先生,是哪处惹他不悦?”卡特莱挠着头憨笑,“我想,没准是——”

“卡特莱,事情没有那样简单。作为祖的夫人,我恳求你,恳求你这个祖的朋友帮忙。”

“请讲。”

“帮我联系瓦瑞科,我要见他一面。”

卡特莱是震惊且为难:“这…”

“请不要拒绝,”可茉亚未改的神色告诉他,这绝非灰都的贵族之间流行的私密幽会,“祖告诉过我,瓦瑞科负责他们家族在灰都的圣岩生意,你的圣岩也是从他那里买的,可对?”

“是的,但我不明白,你是要我——”

“想办法见到祖,把我私会瓦瑞科的消息泄露给他,就说是你无意中打听到的。”

卡特莱坐住身,捏了半天高翘的绅士胡,面露窘相:“呃,祖夫人,假如和祖先生有了矛盾,找时间直说不就好了?用这种手段玩火,是否有些赌气的意思?”

“不,你不明白,这些天,他像是变了个人,”茉亚压手抚心口,压低了声,眼神尽是担忧,“自那天以后,他不曾多看我一眼,哪怕我问,我恳求,我刁难,我辱骂…他也是爱搭不理。我害怕,害怕贤者对祖做了什么。”

卡特莱缄默不言,明白事态真有不妙。不然,祖夫人何须撒谎,以请求他这个老对头的帮助?想偷情,祖夫人有的是机会,那用得着找他帮忙?但是,贤者真会迫害祖先生、迫害这个少数人才知道的贤者的学徒?

反正,卡特莱是无法想象:“不会吧?他可是最强的圣恩者兼继承者,祖先生不过凡人一名,怎么会招他…”

“请务必帮我,也请帮帮他。”

话说到这份上,卡特莱是没法拒绝这谦卑的请求,一口应允,更答应茉亚会转告卡特莱,让其挑选一处幽静的居所“相会”。

就这样,本以为能和朋友在灰都玩些时日的卡特莱,成了绑在祖先生、茉亚和瓦瑞科之间的纽带,古怪非常。过了两天,急不可耐的瓦瑞科送来幽会的地点与时间,卡特莱自然转交茉亚,在午间安排好马车,送她去灰都的外城,自己则敲开老友的房门,故作惊疑,将夫人有失忠贞的事实告诉祖先生,看看老朋友是不是真出了岔子。

“请进。”

声在人前,漠然如水,已听得卡特莱拧眉苦思。而当推开门,看见祖先生的面容,他立时笃定茉亚所言非虚,那哪里是人的脸,简直是抹了铅白粉的死尸,毫无血色。

卡特莱想问问,祖先生可是让贤者弄成了活死人,却咬牙说完茉亚交代的事,观察老友的变化,得到的仅仅是一声——

“哦。”

“哦?老兄,这可不是玩笑!”卡特莱跨步上前,猛晃他的肩膀,想摇醒这发懵的蠢汉,“我亲耳听来的,绝不会有假!”

祖先生的回答无喜无悲:“嗯,随她吧。”

卡特莱停住手里的动作,跌撞后退,不可置信地讲出家乡话:“仲良兄,你…”

“哦,你帮我去看看她。”

“是嘛,这才对——”

“果真如此,就好聚好散,有劳了。”

直至走出房门、走出大公府,卡特莱才有了些头绪。现在,他该些做什么?是打道回府,再劝劝失心疯的老朋友吗?不,真相已是水落石出。茉亚的猜测没错,祖先生确实被贤者影响,仿若鬼上身,全然换了个人。可去找茉亚,告诉她事情果如她的设想,又有何意义?她是圣恩者没错,可要与贤者叫板,是天方夜谭。或许,卡特莱该找奥兰德大公说明情况,看看与贤者有微妙关系的大公能否提供帮助。

无需多想,卡特莱拦了辆马车,叫车夫赶去茉亚约见瓦瑞科的地方,免得缺心眼的祖夫人应付不来浪荡的纨绔,给占了便宜,或是动了粗,平添混乱,不好收场。

约摸一个钟头,卡特莱甩给车夫两枚银币,在内城与外城的交界线下了车。不清楚外城道路的他拦住叫卖奶酪的老妇人,好半天才问出那栋民房的位置,又照着街口的石座路标转了几圈,才看见了符合描述的矮楼,飞奔而去,惊跑了在楼下翻找垃圾的野狗野猫。

他直冲二楼,快步走向画有标记的出租屋,却发现那道门只是轻掩,听不出任何声,全是其他屋的租户的杂音。知道事有蹊跷,卡特莱放轻脚步,拿出处理作反贵族的经验,以租户们的吵架、酒鼾为掩护,慢慢贴近那扇门,将之拨开。看清屋内的景象,他哑然失色,因为凌乱的房间只有一方在墙角的衣柜,一张靠墙边的床,床上则躺着一个人,那就是被捆成布包的瓦瑞科先生,全无祖夫人的踪影。

滑稽的场景,让卡特莱松了口气。看来,祖夫人虽忍不住教训了好色之徒一顿,却未动重手,还有解释的余地。想着,他走到床边,打算揪出动弹不得的色鬼嘴里的窗帘布,免得有生意往来的瓦瑞科先生憋死了过去。但刚扯走那团布,危险感就从后袭来,躲在衣柜中的茉亚猛扑而出,锁紧了他的双臂。

“你——”

金芒涌出茉亚的身躯,登时沉默卡特莱的质问。在瓦瑞科的哼唧里,他们被奇迹的天国之门送到了遥远的地方,一处卡特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红木砖墙之后,赫然是梁人的黑发长袍,不是大梁的都城永安,还会是哪?既落在永安城的大门外,茉亚立刻松开卡特莱,退开些距离,解释来龙去脉:“走吧。停留太久,焱王会觉察我们的行踪,到那时,我们都难逃一死。”

没有犹豫,卡特莱追着茉亚,朝与城门相反的方向狂奔。他还有很多问题等这可恶的女人解答,可不能倒霉地死在当年随使团出行的起始点,抱着满腹疑虑去给不知在哪巡视的焱王焚为飞灰。

“祖遇到了麻烦,贤者要夺走他的身躯,他必须反击,”行路时,茉亚不紧不慢地开口,眸里是遮不住的担忧,“考虑到我们的安危,他出此下策,让我先带着你出逃。”

“是吗?看来,我还得感谢他,没有再次把我出卖;感谢你,设了套请我钻,”卡特莱跃向一株大树,猛蹬树干,踹得绿叶漫天,“他若逃不出,老子何不认了命留在灰都?到哪不是干活吃饭,回他娘的梁国作甚?辛苦五年,重头再来?操他娘!”

见他停步,茉亚踩起阵阵飞灰,停在泥路边,用格威兰语回答:“他会的,他会的。”

这时候,祖先生已入贤者的居所,不再行礼致敬。似乎在他的眼里,老迈的贤者是一幅画、一尊雕像,是时候归于历史,成为过去的纪念了。

“很好,”他的态度,令贤者欣慰,“来吧,承接我的本源,带着我的意志与理想,活下去,寻找新的学徒,寻找新的继承者,守护萨仑的一切,直至力有不逮吧。”

祖先生闭上眼:“是的,我明白。”

贤者掀开衣袍,摘去挂在脖子上的黑盒,取出那枚集浩瀚星芒于方寸之间的晶石,以特罗伦语诵念它的真名:“原初之岩,请汲取我的本源,将我的从前化为养分,滋生新的未来…”

“来吧,”接过流窜金芒的黑晶石后,祖先生以梁语沉吟道,“初诞天晶。”

千分之一秒内,贤者的瞳孔骤缩,放开原初之岩的手更朝前抓去。在他眼中,祖已获得他的记忆与知识,理应成为新的他,岂能凭曾经的母语唤醒原初之岩?除非…

“贱皮癞狗,”亿万金芒将祖环绕,震飞试图取回原初之岩的贤者,更把数十座雕像波荡为粉末,“我可无心陪你扯皮!死吧!”

做事就要做绝。祖毫不留情,令天晶的力量去毁灭贤者,免得他再生事端。可七纸光页飘出贤者的身躯,竟把原初之岩的光芒悉数抵消:“孩子,莫要被它蛊惑,还回原初之岩,为时不晚。”

“为时未晚?贪生怕死的老狗,我已清楚它的秘密,掌握融汇它的诀窍…”拒绝贤者馈赠的知识后,祖虽不知这七张发光的书页是何物,却自信其不能压制天晶的光辉,否则,贤者哪会如此狼狈?但,这鬼魅的书页确实消磨了天晶的力量,让贤者足可自保,更使祖在消失前放肆嘲笑,“你也知道该怎样融汇它,可惜你胆小如鼠,哪怕千载难逢的机会近在眼前,你也不愿尝试…再见了,尊敬的老师。”

天晶在手,大地的风景尽入眼帘。一念之间,祖仲良就寻见妻子与老友,被金芒传送至他们身旁。

稍后,他收好初诞天晶,躲进林地,躺在茉亚的怀里,就是头痛欲裂,也要跟立在树上望风的老友说笑:“娘疙瘩,要了我老命…牛兄弟,别来无恙。听我一言,快拔了那钩须髯,免生招摇啊。”

他是嘴上聊天、心里告急——逃出贤者之手,天晶再不肯主动帮忙,若非握着天晶的本体,能够强行调用那无穷的力量,他相信,天晶很乐意再认新爹,把他除掉。

“我的儿…勿害我,”祖仲良摸向挂在胸前的黑盒,用心音窃笑,“为父如有不妥,定不舍与你长辞,纵是粉身碎骨,也当挟你陪葬,天晶我儿。”

“祖,怎么?”

“没事,没事…”妻子的关怀,让祖仲良心头一暖,痛都减轻不少,“它不老实,要调用它的力量,唯有靠自己…太疼,太疼了。”

“那就别管它,别用那些力量。”

“不能不用…”祖仲良取出初诞天晶,对着穿透树梢的日光,向流淌在漆黑里的金丝自嘲,“尽量少用…”

很久之后,同样是看着初诞天晶,祖仲良却是坐在永安城的神宫内,孤身一人,没有沉默的朋友、没有相伴的爱人,有的只是他借网清洗的议院,和束缚在网中的朝晟。他知道,在重归大梁、枕着茉亚的膝休憩、说出那番话时,他已踏入了一条死路,永远不能回头。

古老的书页合起,昔年的风景隐去,而今的本源终结。耗时十天,小武用视界看遍朝晟的元老在格威兰的生活,就算头昏目眩,也将之总统概括,逐一讲给无秋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猜的不错…”无秋捧起元老的手书,怅然若失,“天武的准则,我不曾想错…执掌初诞天晶的法门,定是它无误了。”

“爷爷,这些天好累,我想休息休息…”

“去吧,乖孩子。”

连着十日都起早贪黑,忙着以视界读书,小武难受得紧,迈着小步子钻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换好睡衣,美美睡一觉。

无秋拉上窗帘,还回元老的日记,再回来,已是立足于酒店外的沙滩,捡起一枚枚螺壳,扔向蔚蓝的海面,打破宁静,惹来风波,惊走海鸥,唤来海浪,把海滩上的游人吓得远跑:“小林啊…思行啊…你该是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明了天武秘辛的人。但你能想到、能猜到,能明白天武的真面目?能理通天武的嗜好,推出获取天武秘宝的代价?不,你不能…你太聪颖,太矜持了,不像我,又蠢又疯…可惜,惟如此,方能明悟本源之道。”

林思行,林博士在忙什么?无非是招呼两个渐渐信任他的孩子,陪他们在游乐场玩耍。先骑过旋转木马,又在云霄飞车上尖叫,最后,一老两少坐进了摩天轮,品味刺激后的从容,在这悠悠升高的摩天轮上,远眺灯火通明的楼房。

但他知道,万家灯火,是不可企及的希望、葬送梦想的希望。

电话响了,林博士拍了拍两个乖巧的孩子,调低音量,看看是哪个分身又来叨扰。一见是待在康曼的曼德·福斯特,他便没了兴致,让其把要讲的话写成邮件,发送到邮箱。

电话挂断,在厕所蹲马桶的老曼德如之照做,边写边笑,只因康曼城的破事太好玩好笑。洗干净手后,他踩了踩棕黄的地毯,没用吹风机烘干,而是拿米色的墙纸抹净手,回到大堂的餐位,瞥了眼那桌还没解决麻烦的客人,向品着果酒的诺克·怀特打趣:“怎么,还在闹?”

“那是,你看,连经理都出来道歉了,”诺克嘟了嘟嘴,示意老曼德看那位给挺着个大肚腩的客人赔罪的金精灵,“这肥猪可不简单啊,莎薇酒店的经理是认识些朋友的,见了他,竟然收起怒容赔笑,福斯特先生,你清楚他的身份?”

“嗯,我若没记错,该是在新区的法院见过他,”老曼德懒得留意经理和客人,看向一位站在经理身后的木精灵,欣赏起那弥漫脸颊的红温愠怒,“喏,这倒霉的长耳朵呢?赔罪了?”

“没有,嘿,这位法院来的先生真过分啊,这是第几次了?”诺克摇起高脚杯,对反耀残光的酒珠坏笑,“每次来这里吃饭,都能碰上他,总会在那长耳朵路过时拉一把搭讪,这次,竟然动起手,捏人家屁股…哎,也难怪长耳朵扇了他一巴掌。”

老曼德欣赏点头。他记得清楚,这位在康曼城法院任职的胖绅士,从一周前就开始骚扰莎薇酒店的大堂领班、那位难压怒色的木精灵。他上厕所前就看到,那胖绅士竟在众目睽睽下伸手重拍领班的屁股,还掐了掐,换来一个响亮的耳光,把酒店的经理都引了出来,扯起嘴皮劝架。

这时,经理转向领班,厉声呵斥对客人动手的不礼貌,而在老曼德的角度,却能看见,金精灵是挤着眼睛哀求,求木精灵给骚扰者赔罪,端得是卑微惶恐。

木精灵咬咬嘴唇,深吸几口气,强按怒意,微笑着朝流氓样的胖绅士道歉,在宣布体谅的嬉笑中背过身,借口盛菜走掉,好不讨人惋惜。

过了会儿,这领班的木精灵推着餐车,来到老曼德和诺克的桌旁,恭敬地介绍盛放的菜品。老曼德瞟向这木精灵,从温婉的青春容貌间看出一味悠远时光方能生养的慈祥和蔼,而见那微黑的眼袋和尖翘的耳朵,他能肯定,懂行的人都瞧得出,这名木精灵是至少年过三百岁的老男人,不免暗叹:“口味真重啊,白皮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