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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科幻小说 > 明日无瑕 > (四十八)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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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今天的大堂,不见名为雅星迪的木精灵领班的身影。但老曼德明白,纯种的精灵不会健忘或痴呆,在走投无路前,怎么也该拨通电话向自己这“记者”求援。预想的提示音既未响起,便证明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不必过度忧虑。

诚然,对坐在警局里、指节捏到发颤的雅星迪来说,是怒火盖过忧虑。若他和往常一样去工作,“好心”的客人定会问,他为何添了这么阴郁的眼影——那黑到发沉的眼眶,说明这些天,年老的木精灵睡眠严重不足。

这也正是他到警局报案的原因之一。在无止尽的骚扰下,上了年龄的老精灵已经有些神经衰弱的前兆了。可警员糊弄人的答复,让他再也耐不住性子,拍桌而起:“帝皇在上!证据?你们要证据?公寓的录像是证据,邻居的证词也是证据,告诉我,你们是想要哪种证据?”

“请克制你的情绪,老…先生,”撑着大肚皮的中年警员拿起刚填好的登记表,口气是遗憾的严肃,仿佛是报案人在无理取闹,“您想想,每天在专线里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受到骚扰的女性有多少?我们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次次出警吧?何况,您这样的老人受到同性的骚扰,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我们想要些基本的证据来坐实您的说法,也是合情合理吧?”

平静的说辞,给足了雅星迪冷静的时间。漆黑的竖瞳扫过耐心解释的中年警员,试着辨别那是严谨的工作态度,还是不负责任的伪装。听完,他摸向斜挎的布包,拿出两盘磁带和一台随身听,将留了心眼保存的证据放给警员听。

一盘磁带,录着电话里的骚扰和门外的恐吓;一盘磁带,录着邻居对上门恐吓者的目击证词。中年警员不厌烦地听了两遍,直到报案者的竖瞳缩成细剑,才翘起腿,关掉磁带,结束对污言秽语的鉴别:“老先生,我们需要留着您的磁带,作为可能的出警依据…”

上了年纪的木精灵举着磁带,怒容难掩,险些把记录的证据甩到警员脸上:“可能?难道这些不足以作为你们抓捕那些流氓的依凭?”

“不行啊,老先生,冷静,冷静,”警员还是那副耐心办事的表情,“首先,我们要鉴定您提供的录音是否可靠;再者,我们还要上门取证,确定您邻居的陈词真实且客观。您大可放心,等核对完毕,我们的人会在第一时间蹲守骚扰者的行踪,将——”

“格威兰人,别当精灵是不懂法律条文的傻瓜,”雅星迪甩下磁带,拍响桌面,震跑了警员身前的签字笔和信纸,“不想受理,麻烦直说,我是请了假来报案的,不要消费我宝贵的时间。”

“老先生,我是按规矩办事。您可以看看墙上的贴牌,”警员收好磁带,去饮水机前接了两杯冰水,不减耐性地朝门外举杯,“喏,我们的行事绝对符合规章制度,若有意见,门口的投诉箱乐意笑纳。喝杯水,冷静冷静吧,火爆的脾气,对老年人的身心健康有害无利啊。”

木精灵没有接过警员递来的纸杯,径直走向警局的大门,在离开前回首冷笑,吐出不屑的鄙夷:“用格威兰人的话说,你是踢了脚好皮球啊,可怜的孩子。我真好奇,当你们的父辈在战场挥洒鲜血时,会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孙在父辈们以生命赢取来的百年和平中,堕落成了与特罗伦人一般阴险的无赖?不,不,你们比过去的特罗伦人更为卑劣,起码,他们会直陈自己的歧视和凶残,不会费尽心力编排借口,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无耻的低贱。”

中年警拿笔帽轻戳高鼓的肚皮,眼睛眯得紧细:“老先生,再说这些的话,我有权以侮辱警方的罪名逮捕你。”

“希望你的行动和推诿扯皮时同样果断,孩子,”雅星迪摔上警局的门,以祈祷之态驾车远去,“愿帝皇宽恕你的罪,愿帝皇拯救自甘堕落的灵魂。”

木精灵的背影刚消失,肥胖的警员就躺坐回办公的位置,将两卷磁带摔折了,扔进垃圾桶。一位提着便餐回来的年轻警员看到,张了张嘴,却也不便说什么,只是瞧了眼墙角的监控,小声提醒:“收敛着点儿,当心给人盯到。”

“怕什么?那玩意早坏了,”胖警员打了个哈欠,下巴的肥肉都波成了落地的果冻,“一个有被害妄想的自恋老头满嘴放屁,放进证物室都嫌脏。谁看得上他?当格威兰人是不挑口的清道夫,连发霉的垃圾都想入嘴?少听这些长耳朵叽歪,一群婊子脸的玩意,说不出几句真话,八成是钓不到有钱人,恼羞成怒了。对了,去帮我买份牛排吧,天太热,我可跑不动腿啊。”

“直说吧,是不是有人特意交代…”

“与你无关的事,最好少打听,新人。”

年轻的警员没什么可说的,带着爱莫能助的鄙视匆匆出门,不知是懊悔帮不到擦肩而过的报案者,还是懊悔说不动尸位素餐的前辈。

在无人的小巷停好车后,木精灵去诊所开了瓶安眠药,在疲累中徒步赶回公寓。未到上下班的时间,没人抢乘唯一一部狭窄的外挂电梯,雅星迪得以背靠电梯的铁壁,给昏乏的头脑送去些冷静。等他拐过坏了感应灯的楼道,踩着脱落的发霉墙皮站在家门前时,却两眼一黑,差点气晕了过去。因为出发前刚擦亮的防盗门上,用血红的油漆涂着不堪入目的单词。

婊子…男娼…痿根老芽…卖屁股荡妇…这类低俗的词汇,看在任何外貌恰合人类审美的雄性木精灵的眼里,都富有气恼到想笑的侮辱性,更别提一个信仰神圣帝皇的、年过三百的老头子了。

撑着墙、深呼吸,再深呼吸,雅星迪捂着昏黑的眼眶,掏出钥匙解锁了家门。进门后,他直奔厨房,拿了把切菜的钢刀,重回过道,将这些传达性侮辱的油漆一刀刀刮走、一尖尖剃净,又用笤帚和簸箕扫拢油漆渣、倒在马桶里。

马桶的水都抽空了,按着冲水扭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他盯着马桶里的漩涡,从扭曲的倒影看到撑不住倦意的黑眼圈,终是叹着气,找出隔音的耳塞,换好睡袍上床休息。

可一想到近日来的骚扰,雅星迪又寻不见去往梦乡的路,碾转反侧个不停。没办法,他爬起床,给风扇插上电线,把档位拧到最高,又吞了两粒安眠药,在风吹的噪音中昏沉沉地睡去。

今日的际遇,让木精灵明白了对格威兰警方的信任是多愚蠢的无知。为免自己的案件被警官们当作气球吹来吹去,他还特地赶到最近的警察局,亲自去报警。结果呢?接待的警员就差把推脱责任的招牌挂在门口,提前劝他滚回家了。不管是警察和法院的老爷沆瀣一气,抑或是纯粹的怠惰导致的办事效率低下,他都不该期待这些毫无廉耻心的混球会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难题,是时候拿些别的主意了。

一觉醒来,雅星迪先给酒店的经理打电话报了平安,再从冰箱取出炼好的蟹黄酱,炒了碗简单的蟹黄豆腐汤,打开客厅的老式彩电,边嚼着嫩豆腐边看节目。他记得教这道菜的厨师说过,这是移居朝晟南方的古代精灵向当地人学习后,改进而来的菜品,即使不馋荤腥的木精灵,也会喜爱独特的海鲜风味与滑嫩的口感。果然,以美食解馋,以歌剧赏目,糟糕的心情渐为好转。

洗好碗勺后,他掏出充满电的按键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前些天在撞见的那位热心人、曼德·福斯特的联系方式,庆幸格威兰还是有好人,喃喃自语:

“记者…要是刊登上《灰都公报》这类大报纸,哪怕他真是法官,也要认罪伏诛…”

说话间,手指已挪到通话键上,又迟迟不肯摁落。年老的木精灵还是有顾虑,且不说在明白那骚扰者的身份后,对方是否乐意继续帮忙,仅是在警察都选择推诿应付的威胁前,好心的老记者真有办法指控未成事实的骚扰罪吗?退一万步讲,假如这档事真见了报,那该死的猪知难而退,他这受害者的脸,又往哪搁?说不定一走出门,街上的行人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是勾引同性的老不要脸。

部分格威兰人的变态嗜好,雅星迪再清楚不过了。即使新闻说明了你才是受害者,可一旦带上“木精灵”的种族标签,他们就会在酒馆里公开嘲笑,将全部罪责归咎于你身。原因无他,仅是因为你生的漂亮、长了张满足人类审美欲望的少女脸蛋、有着所谓纤细窈窕的身材,至于你的性别、你的取向?抱歉,他们统统会忽视,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会嗤之以鼻,将之斥为博取同情的谎言。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只愿相信餍足幻想的俗人,你是对是错、是有罪还是无辜,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所爱的,就是在茶余饭后,拿你的苦难谈笑取乐,证明所有的木精灵都是天生挨操的淫贱婊子,不分老幼、不论男女。

所以,他放开了手机,低着头支起下巴,秀丽的脸苦成了老倭瓜。有智慧的生命,只要年岁越长,就越不肯舍弃看重的东西,对这个定居灰都多年的老精灵而言,他可不愿成为市民议论的笑柄,抛弃好容易买来的旧房,跑到新的城镇过日子。

忽然之间,他看向黑屏的手机,猛地抬头,想起了格威兰最神秘的监察部门——黑水。

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黑水,不正是恶官劣绅的梦魇吗?如果将骚扰者的罪行向黑水举报,所有的麻烦都会被妥善处理,不留痕迹。可是,总不能去黑水的总部举报吧?且不说那戒备森严的地方能否放他通行,就是见到了黑水的探员,他又如何声明自己的困境?证据,不够;证人,不足。就是抓了那头可恶的肥猪,顶多判其个性骚扰,怕是不会罢免任何职权。

不过,雅星迪恰巧有位说得上话的熟人在黑水任职,军衔还不低。但,出于一些难以释怀的误会,这位熟人恐怕不大情愿听他唠叨,指不定在哪买醉,喝得发昏,幸灾乐祸地讲笑话。

空想不如一试。他还是翻开通讯录,从寥寥几行格威兰字母标注的人名里,找到闹僵了关系的朋友,打通电话:“格拉戈先生,近来还好?”

两千公里外的温亚德,又是在那家熟悉的中洲餐馆里,德瓦·格拉戈吹着瓶啤酒,想用豪勇的酒量在女服务生面前彰显身为格威兰人的男子气概。不过,在掏出手机,看清来电人的姓名后,他猛呛一口,啤酒沫从鼻孔和嘴直喷到桌上,秀得德瓦面露难色,使劲向看热闹的女侍者使眼色,请她快些拿餐巾纸来,省得同事继续丢黑水探员的脸。

“不不不不不…”

与维莱预测的不同,德瓦扯起桌布抹了抹脸,喊出古怪的尖叫,撒腿跑向了男厕所,醉酒的姿态一扫而空。为免同事抱着马桶吐到睡过去,维莱也快步跟上,顺道听听他是要和谁煲电话,竟会慌张至此。

踮起脚,维莱慢慢踏进无人出入的男厕,一进去,就听见强憋哭声的滑稽腔调:“你、你说什么?说这么多,说到底…你是不是、是不是嫌我没钱?是不是嫌我没官?我告诉你,我可、可是圣恩者、我是圣恩者!我是少校!我有军衔的!少校军衔…不比、不比什么狗屁的法、法官强?你、你是不是蠢…是不是傻…勾引、勾引普通人,都瞧、瞧不起我!”

吵嚷的嗓音,听得维莱寒毛倒立。他猜得到,格拉戈先生九成九是在跟那位木精灵吵架。见围到男厕门口的人愈来愈多,他尽量压制情绪,让恐同的表情从面上消失,以一副安慰失恋朋友的羞恼之状驱散看戏的群众:

“别望啦,别望啦,帝皇在上,给我这情场失意的兄弟一个薄面吧。假如他挂不住脸,跑出去跳了海,咱们就成了罪孽深重的看客,要下炼狱的,要下炼狱的啊。”

趁着食客们哄笑散场的时机,维莱赶忙敲开厕所隔间的门,把还在哭嚷的德瓦拉回包厢,抢过尚未挂断的电话,清了清嗓子:“呃,抱歉,这位朋友,我的同事多喝了几杯,正发着酒疯呢。有事的话,不如先与我说明,待他酒醒了,我定然悉数转告。”

“同事?您也是黑水的…员工?”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婉如风笛,丝毫听不出是男人的音色,惊得维莱浑身鸡皮疙瘩。他虽知道木精灵是很难从外表区分性别的种族,却怎么也没想过,连最真实的嗓音都这样有欺骗性,总算有些理解可悲的格拉戈先生是怎样陷了进去:“嗯…既然格拉戈先生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必隐瞒。我是探员,黑水的探员。”

“好,好,请您务必帮帮我。我的名字是雅星迪·艾普菲洛,我住在…”

电话那头的木精灵急忙把这些天的厄运告知了陌生的探员。听着他的叙述,维莱的眉头从惊讶拧为困惑,又皱成不便评说的憎恶,着实给那法院的大人物恶心了一次,回复道:“好的,感谢你提供的消息…我个人建议,你现在最好避免外出,如果要采购生活的必需品,尽量在人多的地方走动。我马上将事情向部门报告,日后需要出面指证时,还望你切莫推辞,履行帝皇赋予世人的正义。”

“谢谢,谢谢…”

挂断电话,维莱瞥了眼还趴在桌上哭鼻子的同事,表情复杂得似嫌弃与怜悯相合。不过,他没再打扰德瓦,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走到墙角,拨通一个号码:“喂?是前辈?我这里打听到一些消息…”

按规定,黑水的探员,应当将打探来的情报最先知会上级,可听维莱的语气,是略带敬意的亲切,不像是在和上司讲话。

“哦?惯犯?怎么,他们还要放着他钓大鱼?”听到对方的答复,维莱冷哼一声,摇着头拉低了嗓门,“再拖着,又要多一位无辜的受害者了,怎么办…什么?跟他说?这…管用吗?好,我努力,我努力…”

听完对方的指示,维莱掐红了自己的脸,将审视的目光投向醉醺醺的同事,走过去,一巴掌拍醒他:“行了,格拉戈先生,酒该醒了。”

“再拿一杯…再拿一瓶…”

“格拉戈先生,你知道吗?没喝醉的时候,你是老道的无赖懒鬼。喝晕的时候,你却是无助的孩子,”想了想,维莱拿了个空酒瓶,用饮水机接满了冰水,当着同事的头泼了下去,“醒醒吧,你的朋友、你爱慕的精灵有麻烦了。”

要说什么最能助人醒神,自然是水的冰凉。遇上冷水浇头,就是最发昏的酒鬼,醉意也要减轻三分。德瓦撸起头发,看了眼湿漉漉的衬衣,怒目圆睁:“维莱,你犯什么病?”

“嗯,恕我直言,格拉戈先生,是你犯了酒瘾。还记得吗?你喝高的时候,向来是口无遮拦,有次,我有幸听见,你是爱上一位雄性的木精灵,才——”

“放屁!谁告诉你的?”醒过酒的德瓦大惊失色,一拳砸震了餐桌,“老子最烦他妈的基佬!”

“你亲口讲的,格拉戈先生,”维莱急忙扶住滑飞的餐盘,省得没吃完的烤羊排滚落地面,“刚才,那位艾普菲洛先生还打了电话…”

“狗崽子!你偷听我电话?”德瓦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举到半空,眼冒赤火,“老子烧…”

“他遇到麻烦了,很严重的麻烦,”维莱面不改色,伸手扣了扣发痒的眉毛,“康曼新区的法院,一位诉命议员盯上他了。那人是个出了名的变态色情狂,专门对同性下手。前几个月,还带着一群人侵犯了一个未成年的中洲男孩,现在,你的朋友,雅星迪·艾普菲洛就要陷入他的魔掌了。”

一语戳破防线,德瓦变作泄了气的皮球,撒开手放去同事,瘫倒在椅子上,别过头,嗫嚅了好半天,才嘟囔两句:“给上面通气,抓了他不就行…关我什么事…”

“部长不想动他。”

“什么?”

“部长和陛下都不想动他,”维莱抚摸着自己的额头。烦恼纷至沓来,他唯有闭上无奈的眼睛,和同事好好沟通,“我的前辈透的消息,绝对可靠。所以,格拉戈先生,我要表个态,我并不歧视你的取向,也不评价你的嗜好,我只想弄清楚…在倾心的对象身陷绝境时,你会放下成见,去帮他一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