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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科幻小说 > 明日无瑕 > (五十五)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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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两天的温亚德,谁家最是热闹,毫无疑问,是戴蒙德酒庄。刚过了葡萄丰收的季节,来谈订单的客户便络绎不绝。相比之下,一众既不历史悠久、亦无超群品质的小酒庄,难免显得有那么些冷清。

表面上,多弗斯庄园正居此列,寥寥的顾客,全来自合作多年的餐厅和便利店,哦,还有包揽廉价葡萄酒的中间商。精明的商人,会谈好最妥当的价格,将小酒庄的产品采买一空,好生包装,卖到各地的超市和酒吧,推销为实惠的货架商品,或是专宰冤大头的舞厅法宝。

杜森·多弗斯的太太,齐约娜·多弗斯知道,明面的生意并不好做,她的丈夫,在靠见不得光的营生强撑酒庄的门面。自嫁给杜森,诞下了阿纳塔后,她就辞去了教师的工作,全心全意地当好酒庄的会记和这个家的夫人。她尊重丈夫的意愿,不曾过问丈夫的秘密,全凭枕边人的敏锐揣测丈夫的烦恼——从近日来没断过的电话中,她能猜到,丈夫大抵是和外面的传言一样,做着走私的买卖,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确实,她的丈夫是有麻烦。这两日,杜森已是一个头两个大,除去康曼那边,格威兰的大城市里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派来了手底下最凶名赫赫的歹徒。从东边的伏韦伦到西边的摩瓦敦,从北方的彻伏坦到南方的克汉达笃,中部的亚尼巴、厄士卡莎、阿巴达…要是不对着格威兰的地图,杜森都记不得这些罕少打交道的城市都在什么地方。作为温亚德本地最大的走私集团的龙头老大,来杜森的地盘走动的访客,要么是礼貌性地问个好,要么是挑明了来意,搬出砝码,邀请他合作,给朝晟的圣恩者、亲爱的林博士设好陷阱,将之杀死或擒拿。

躺坐在浴缸里的杜森,擦着不知是汗是雾的水珠,一一应承了同行们的计划,接着,立刻联系了帝皇使者、哦,不,是另一位朝晟的圣恩者,和蔼的班布先生,听着摩托艇的悦耳轰鸣,痛斥林博士的疯狂:

“帝皇在上…鬼知道他踩了多少人的尾巴,我是指…没找我办事的,肯定有不少,要算上这些人,他…他该是招惹了整个格威兰的家族…黑道。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猜测…他是疯了,疯了…死路一条。”

该是在海面竞速的班布先生没多说什么,还是叫他和往常一般招待这些朋友,留意林博士和混血者的消息,随即挂断电话。

杜森干咽了两口,将手机甩到一旁,抱紧头,对着浴室顶的日光灯睁裂了眼眶。帝皇使者的真实身份,是毒药,也是良方,如果在适当的时机挑明,兴许,使者会赞赏他的明智,一句话护他太平终身。倘若在使者心情不佳时漏了口风,保不齐换来多悲惨的死法,甚至祸及家人。

“帝皇…仁慈博爱的帝皇,请祢应允我,祢的使者心胸宽广,会坚守法典的公正,会明白过失在何人,万勿迁怒无辜者…”

低声的呢喃,是虔诚的祷告。一个冷酷的犯罪者,一个残害生命的凶手,一个将神圣帝皇的教典、法典抛诸邪恶的火炉的男人,最后的希望,竟然是法典的正义、教典的向善,和帝皇使者的公正严明与善良。

谁信呢?希望本就是摸不着的虚幻。杜森·多弗斯深知这点,那些货仓里的猫狗骡子,谁不是坚守希望,祈求帝皇投来幸运之光,叫警察把罪犯绳之以法。

可惜,全是幻想,一纸笑话。

笑归笑,杜森换好了衣服,要出门走一趟。不为见各怀鬼胎的同行,不为求乘风破浪的使者,只为拜会一个小朋友…

阿纳塔的朋友,赛瑞斯·文德尔。

平日里,杜森有仔细留意。他敢肯定,帝皇使者很看重这位少年,那神情,是如长辈呵护孙儿的亲切。

没准,这少年真是帝皇使者的晚辈,讨使者喜欢,若是能找他说说,隐晦地暗示自己的难处,叫他看在阿纳塔的份上,在他的爷爷耳旁多美言几句,或是夸夸自己的好,或是表达对友情的珍重,想来,和善的班布先生定会宠溺可爱的孩子,有心无心地宽恕自己一回。

杜森踩下油门,把时速提到城内允许的极限六十公里,向着光绝尘而行。这东道主心急,他乡的来客更有火气,废弃的海港内,在生锈的渔船甲板吹风的巴尔托·怀特是少数麻木了的贵宾。甲板下的船舱内,巴尔托带来的胖瘦杀手正朝坐在对面的壮汉展现不怀好意的笑容,跟他们结过梁子的壮汉懒得吭声,把手放在胸膛,隔着外套拍出了沉闷的响。

“轻松点儿,朋友,四对二,我方占优,”见壮汉的同伴将手探进了礼服的内袋,瘦高个露出了兔子样的龅牙,打趣着提醒,“大家都是有求于人,没必要在主人的地盘闹得不愉快啊?”

“嘻,听口音,你们是摩瓦敦人?”矮胖子歪过头,拿小指掏起耳朵,把指甲抠出的污泥挑到了地上,“同为临海的大城市,跑到温亚德来,是近来赚得外快,有闲工夫消遣?还是——”

“闭嘴,伏韦伦的乡巴佬。”

和壮汉坐一条椅子的中年人吐掉烟蒂,让船舱内的气息浓郁到擦出火花。想让这帮人冷静下头脑,恐怕要先砸一支高档的女士香水,遮去这些男士的臭气才成。

“先生们,先生们,看在帝皇的份上,省省吵嘴的功夫,问问我们的主人家何时来到吧,”巴尔托见过的那位老头子热得满头大汗,干脆摘去绅士帽,扇起了风,“继续闷在这里,我们离捂熟就可不远咯。”

接待宾客的小弟立时赔笑,当着杀手们的面拨通老板的电话。在一阵挤眉弄眼后,他深深鞠了一躬,为老板的迟到诚恳致歉,表示老板交代,但凡贵客的需求,无用请示,一律尽全力满足,还祝大家出行顺利,好运加身。

“抱歉,我想和朋友们私下聊几句。”

天籁般的声音传来后,被凶光钳制的小弟如释重负,连连向发声者道谢,接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开口的是巴尔托,浓烈的火药味还是引他走了回来。在轻蔑的注视里,他双手揣进衣兜,迈着舞者的步伐,哼唱着快活的舞曲,在若即若离的调子中跳起了幼稚的舞蹈。一曲结束,他的手下们丢脸地撇过头,他的同行们换上了看傻瓜的眼神,而他自己,则把围巾扔在地上,踩住又摩擦:

“朋友们,我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大家此行都为朝晟的林博士而来、嗯,或许你们的家主不曾知晓、透露其身份,但你们也知道,要对付的人是位圣恩者,不错吧?”

船舱内的曲调,从暴风雨的前奏变为小夜曲的温馨。美妙的沉默,无人愿意打破,杀手们皆是看着哼唱中的巴尔托,欣赏他准备耍的花招。

“恐怕,当咱们在电话里问候时,小心的多弗斯先生就嗅到了暗藏的危险,”当巴尔托退到手下的正前方,胖子和瘦子自行挪开屁股,方便他坐下,“慷慨的主人意思说得明白,他愿意提供我们需要的一切,弹药、消息、食宿…嗯,或许还有女人?反正,他不会直接掺手此事,若遇意外,一切与他无关。”

“你有什么主意?”老杀手戴好帽子,对着踩脏的白围巾投以心痛之色,“年轻人,真不懂俭省啊…”

“我们合作吧,当然,合作仅限于拿住目标、或者打爆他的头之前,”巴尔托欣慰地点点头,掏出盒香烟,抽了根叼进嘴里,再把其余的投给老人家,“我相信各位都明白,温亚德的条子不是拴着铁链的肥犬,但凡有一位不配合,试图以暴力解决伙伴、嗯,竞争对手,都会引来装备精良的警察,甚至追赶目标的黑水狼狗。我敢打包票,多弗斯先生给予我们的帮助,会在条子听闻风声后通通收回,因此,我建议,在座的各位向帝皇起誓,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在搞定目标后,把枪口对准自己人,我们没机会、也没命玩火拼那一套。”

壮汉收回了放在胸前的手掌,收紧的眼皮张开了些:“所以?”

“我们最好制定一个绅士协议,以和平的方式处置林博士带着的宝贝,”巴尔托先摸了摸下巴,又摁了两下鼻尖,最后拿出了包扑克,拆去包装,在腿上洗起牌来,“打牌?骰子?呵,我猜,诸位最信得过的,怕是打靶?总之,我并非专业人士,决议如何,还仰仗各位选择,那,我们逐一表态吧?请。”

老杀手往后一靠,满意地闭上眼:“比枪,五十米,用转轮手枪,打空了的烈酒瓶,可不是年轻人喝的啤酒瓶,是能塞进秀珍口袋的那种。”

壮汉身旁的中年人耸耸肩:“那就比枪,我的枪法可不差。”

“谁怕谁呢?”瘦高个歪了歪嘴,瞅向隔着头领的矮胖子,“我们不缺好的枪手。”

“那,诸位,我带个头吧,”巴尔托鼓着掌站直身,清了清嗓子,学起了那些圣职者的腔调,“我愿以荣誉、性命和血亲的健康向帝皇起誓,与诸位勠力同心,且坚持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利益分配的难题,望神圣的光监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于是,七位杀手纷纷离开座位,用拇指顶住额头,令庄严的誓词重叠在狭窄的船舱,久久回荡:

“我愿以荣誉、性命和血亲的健康向帝皇起誓,与诸位勠力同心,且坚持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利益分配的难题,望神圣的光监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众人言毕,巴尔托弯腰致谢,带着手下退出船舱,乘车离开废弃的海港,在动手前,先到老地方逛逛,找老情人聊聊。

车没开出多远,他想起什么似的,忽地打了个响指:“事成之后,马上弄死他们,多弗斯的人敢捣乱,一并解决。”

“呃…”通过后视镜,开车的瘦高个看清了头领的不耐烦,便老实扯开嘴,应了两声,“没问题。”

温亚德的城区外,某辆娇小的双人座汽车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飞奔,直至望见检查点,才刹停了车轮,等交警过来查看。

“问题不大,”迦罗娜掏出了伪造的证件,正摸向学生长发的手又僵在半空,猛地收回。在伊利亚的微笑前,有心事的老师摇散齐耳的短发,深吸几口气,打开车窗,将驾驶证递给警察,“如果可以,先生,能否告诉我,下了高速路后,最近的旅店在哪个方向?开了几天车,我…”

“旅店?”交警捏着驾驶证,顿了顿声音,悲哀地叹了声气,“亲爱的女士,恐怕不行啦…”

虽然心脏在喉头擂鼓,迦罗娜却是放松地拨了手耳边的发丝,莞尔一笑:“嗯,怎么?是何处不妥?”

“温亚德的住宿酒店要看身份卡的,你们康曼的游客,总是带着驾驶证,兴冲冲地跑下高速,又得生着闷气去警局,搞一张复印件给酒店看,”交警笑着递回驾驶证,指向检查站不远处的矮楼,“喏,市长特意为游客新建的分局,先去那里走一趟吧。”

“多谢,不过,我带了证件。”迦罗娜松了口气,亮出夹在钱包里的身份卡,驱车远去。

在城区的繁华处找到一家酒店,她停好车,与学生放开行囊,扑向柔软的床,沉沉地合上眼睛。长途驾驶的酸痛,只有开过车的人知道,精神的疲乏、膝盖的肿胀、肌肉的发塞,只有美美冲个澡,再痛快睡一觉。

但空旷的浴室听不见流水声,相反,温暖的轻柔又依偎在她的身旁,淡雅的兰香沁泌着她的毛孔,叫她浑身激寒,起了身鸡皮疙瘩。

乖巧的少女伊利亚·格林,又和自己的老师迦罗娜·菲诺蒂靠在了一起。十根洁白的玉指,又在混血者的腰、肩、腿部揉捏,舒缓着肌肉的疲劳。要是不知情的人见到这一幕,定会觉得是懂事的女孩在帮姐姐放松躯体的疲惫,可受着学生服务的迦罗娜是愈感寒颤。自那夜的梦境后,她认为是有哪里不对劲,又总说不上来,一颗心时常揪得咚咚跳。

她想阻止学生的亲昵,却烦恼于自己的龌龊,只得妥协:“嗯?小坏蛋,你不洗,我可先去泡澡了?老师沐浴的习惯,可比那些仆人更拖沓啊?”

“那,我帮老师洗。”

“不行,”少女的回复,吓得迦罗娜一个激灵,差点滚下床逃开了去,“你,给我乖乖躺好!看电视!看杂志!看报纸!不准进浴室骚扰老师,明白吗?”

“嗯。”

伊利亚乖巧地低下眉,应了声,墨绿的眼眸则沉醉于老师狼狈的背影,着迷的波纹不住地荡漾,实在令人咋舌。假如迦罗娜瞧见学生的神情,怕是要红着脸责问,搞明白她又在动哪些坏心思。

泡在浴缸里的混血者长舒一口气,拿起花洒,用冷水浇醒混乱的头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敢笃定,对学生的爱是母亲呵护女儿的纯粹,再说,她的心里还藏着个讨厌的背影,就是真真变了取向,也绝不会对美丽的少女产生非分之想。

“要找,也是找同类…”迦罗娜沉入水中,忍了几十秒,才冒出头喘气,“混血者,可不能耽误正常人啊…”

吐着如此的自嘲,她打开了网,看向联系人列表里唯一一行黑色的姓名,犹豫是否该将葛瑞昂·盖里耶从黑名单拉出来,可想到这些年寄来的书信,和圣城里的风言风语,她咬了咬嘴唇,看起了其他的姓名,比如梁人式的姓名…

赵无秋,林思行。

如果说,黑名单代表着再续前缘的可能性,放在白名单里却不再联系的故友,就是永不相见的绝情。癫狂的伤害、自私的利用,是不可修复的伤疤,注定要分道扬镳。

未等想完,迦罗娜抹着洗发露的手停顿了,竖瞳骤然收紧又扩张,最终定格为两道恐惧的锋刃。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是看见了什么,会惊恐至此?

“呀?”酒店里,刚推开房门的赛尔也哑然失色,当着杜森·多弗斯的面咕哝着东方的梁语,灵动的大眼睛难藏惊疑之色,“网呢?”

杜森只当做没听见,按印象里的感觉把嘴绷出最亲切的弯度:“嗯,赛尔,你爷爷不在吗?”

“啊,不在,不在。唔,杜森叔叔,抱歉,有客人在,不好进来的…”少年挠挠头,走出了房,将门轻掩上,不好意思地躬了躬腰,“是要找爷爷吗?请稍等,我去打电话…”

“不,赛尔,我是想找你聊聊,”杜森忙拦住他,咳了两声,把留了道缝的门推上,“是…和阿纳塔有关,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

“阿纳塔?”少年恍然大悟,拿指尖绕起头发,合了蓝色的眼,半睁着红色的眸,苦笑了两声,“我明白,杜森叔叔,我确实长得像女孩子,以前在家乡,也有孩子会和阿纳塔一样…但,请相信我,不会发生什么越界的事的,阿纳塔是孩子,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只要多劝劝,多教教,帮他清楚性别的认知,就…”

意料之外的言语,把杜森说昏了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竟会明白这些道理,要知道,即使在格威兰,这类晦涩的知识,也因为部分家长的抵制,得等到高中才教。

罢了,毕竟算不上最要紧的事,杜森不准备再听,而是挑明了来意,双手紧握少年的小手,满怀歉意地蹲下,在错愕的视线里问:“赛尔,告诉叔叔,你有没有把阿纳塔当过真心的好朋友?”

“啊?当、当然是的…”

不等少年说完,杜森单膝跪下,闭上眼,诚恳地请求:

“赛尔,听我讲,我不是好人,我犯过很多错,背负很多罪,但阿纳塔,齐约娜,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不知情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可以,请你在你爷爷、班布先生跟前替我求情、替我说些好话,我想陪着齐约娜,看阿纳塔长大,这是我仅存的梦想,其他的,我都不要,我统统放弃…可以吗?可以帮我,帮阿纳塔,帮齐约娜,向你的爷爷、向班布先生…求情吗?”

毫无头绪的发言,赛尔是听不太懂,但杜森·多弗斯眼底的卑微真情,他是能感觉到的。那种感情是不舍,对家人的不舍,对生的不舍。

于是,他暂且答应了:“好。”

杜森如释重负,在道谢后一步一回头,走进了迟来的电梯间。

少年则捂着脑袋,想着是发生了何种情况。他很迷茫,迷茫网怎么会消失、杜森怎么会来求自己帮忙,想要知道?那便打电话求助于亲爱的使者,或是质问帝皇吧。

“呦,帝皇在上…”走出机场的怀斯特·伍德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眯着眼,远眺温亚德的风光,朝在正午的阳光下休眠的城市吹了口气,吸入微咸的风,往下瞥,看白飘飘的胡须随风游荡,说,“唯美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