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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科幻小说 > 明日无瑕 > (五十九)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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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航拍的画面是明摆着的混乱。幸好,及时赶到的军警维护了秩序,疏散了拥堵的车辆,扛走了受踩踏的居民,用无声的行动,控诉着制造这混乱的元凶,叼着黄铜烟斗,仿若事不关己的班布先生。

赛尔是有些明白,早先班布爷爷说的话,是认真的——他不在乎陌生人的死活,为了一位看重的朋友,就是害无辜的人血染大地,他也不会心痛。

雅星迪是向帝皇祈祷,替伤者祈福,愿死者安息——善良、包容的帝皇使者,必不是刻意波及这些无辜者,看啊,他还在原地守候,任记者拍摄、控诉。这是位心胸多宽广的奇人啊,即便身俱伟力,也随便普通人来批评、指责,多么的开明呀。

牵着木精灵的手,看着新闻里的抽烟老头,德瓦更是心跳加速。在军队与黑水工作的经验告诉德瓦,这常青武神是另有图谋——他若想走想躲,没人能发现得了。届时,若新闻里还敢这样给他扣帽子,他大可以反咬一口,谴责格威兰的官方通告毫无根据,让全大地都来看王庭的笑话。可他留下了,就这么留下了,不躲不避,就像是在等…

等猎物自投罗网。

是的,班布先生是在等。在这漫长的等待里,他是有些乏味的,不过万幸,他还有戏可看,打发这无趣的黑夜。

在街对面,被警察疏散着的人群里,一双墨绿的眸死死盯着他。仅是瞥一眼,吐着烟雾的老人家就听见了注视者想问的话:

“你把我的老师,藏到哪里去了?”

班布先生深吸了口烟,挑衅似地招了招手,请凝视着自己的少女伊利亚·格林来身边谈谈。少女是回以微笑,向前踏了一步,将要越过刚刚拉起的警戒线,当着警察的面去质问偷走老师的坏人了。

“跟我走。”

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探员的证件畅通无阻的露丝·舍丽雅挤入围观的人群,拉住少女的胳膊,也不问她情不情愿,就拉着她往无人的巷子里走,再不说话。

走进没有路灯的深巷后,伊利亚才平静地开口:“露丝姐姐,你弄疼我了。”

露丝两手捏着少女的肩膀,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话。是啊,该问些什么呢?问少女为何瞒着自己,和迦罗娜出逃?笑话,露丝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挑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女若是告诉她,反而是害了她。退一万步说,她就是和少女与教师一起跑了,那她的亲人,朋友呢?都不要了吗?

所以,她只能咬着牙,憋出一句连自己都想笑的埋怨:“我知道,这样对你我都好,符合你我的利益,但是…不符合我们的友谊。”

可少女的回应,却成了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友谊?没有友谊啊,露丝姐姐,你是饲笼人,我是金丝雀,自由的饲养员和囚禁的动物间,怎么会有真正的友谊呢?”

当她的手从肩头滑落,少女笑了笑,还是那朵绿里的玫瑰,还是那生人勿近的优雅,不过,从前这笑容,是对她的兄长,今夜这笑容,是对陪伴她长大的姐姐:

“露丝姐姐,我没有告诉过你,小时候,当看到母亲挂念那个男人而骨销形瘦的模样,我就知道,没什么比爱更能操纵人心。尤其你这样表面冷漠,内里善良的人啊,见到折了翅膀、美丽又可怜的小鸟,会小心捧着它,瞒着别人呵护它,帮它飞翔呢。

恰好啊,我读过很多医学的书籍呢,我知道,对大部分人而言,心的感情,会随着身体的反应而行。而我的祈信之力,刚好有影响肉体的功效呢,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会根据情况,让适量的多巴胺或血清素分泌开来,辅以稍许的神经电流,营造出怜惜、关爱甚至是情欲,都是可行的。我还要谢谢你,露丝姐姐,因为在你身上累积的经验,我对祈信之力的运用,熟练了好多,就是照顾老师这样的圣恩者,也是轻而易举呢。”

“为什么?”

“应该是洁癖吧,哦,不是物质上的洁癖,是精神上的而已,”少女走上前,给了这位伤心的姐姐最后的拥抱,而后退远,退远,退出这深巷,“当我知道,感情是可以被身体的分泌物影响时,我就厌恶不纯的开始,厌恶这从源而始的虚假与不明,哪怕你认为,如今是真心实意,我也不接受,不喜欢。”

最后,少女颔首低眉,行了一礼,继续去找那送走老师的使者大人了。留给探员的,是巷道里空灵的回音:“露丝姐姐,谢谢你,我们好聚好散。”

在警察与围观者的惊呼中,叼着烟斗的班布先生捡起裂开的手提箱,凭空消失了。再出现,他站在刚走出巷子的女孩身前,无可奈何地说:“坏娃娃啊。跟我走吧,我会代娜姐照顾你,顺便…纠正你的错误。把爱情和亲情混淆,可是条要命的老路,小姑娘,千万别走个不回头哇。”

容不得她拒绝,和蔼的班布先生带着少女踏入酒店的房,让赛尔看着这貌似乖巧的坏女孩,可以的话,弄点吃的打个底。

虽然摸不清状况,少年还是从冰箱里取了蔬菜,又微波解冻了牛肉,赶紧炒成了梁人风格的酱臊,又给三位面面相觑的客人和打盹的老人煮了锅格威兰人流行的面,来了顿两国结合的美餐。

吃完饭,碗还没洗干净,告警的广播就通知着所有没聋的人爬起床,收看将由格威兰的国王亲自发表的电视演讲。

“快,快!”康曼城的黑水总部里,白头发的部长像个孩子样下达着命令,“把电视打开,手机,还有手机!都给我记着,今日之后,圣城的老鬼和朝晟的大使,必须给我们服软!”

自战争结束,已有百年,南共治区的圣城,一直是根刺在格威兰心头的刺。普通人以为,共治区无论南北,都是坨发硬的臭屎,是恶心人的棕皮聚集地。可这坐上黑水部长之位的老军官清楚,真正恶心人的,是那位统治着圣城的朝晟人,多少年了,共治区的中洲人都忘了,这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外来客,可他不会忘,当年的朝晟,是何等颐指气使地把帝国划分为二,还给一头疯狗“班布先生”“常青武神”“帝皇使者”的称呼,把战略地位最紧要的圣城扔给其当“礼物”。如今,可算有机会恶心这应该衰弱的老鬼,叫朝晟让步,扬眉吐气不说,最好是签些协定,从南共治区多套些人和资源,多开放些生意,给格威兰的经济一些上行的活力。

可等电视打开了,却没有国王念稿的声和播报员的配音。而屏幕里的演讲席上,站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手摁稿件而沉默的国王,一个是一手勾着国王的肩膀,一手拿着破烂的手提箱,还面带微笑的班布先生。

部长揉了揉眼睛,切了十几次台,看见的画面却都一样。于是他攥紧拳头,对站在身后的探员说:“执行一号方案,立刻,马上。”

“抱歉,”探员双手叠在腰间,不曾挪腿,“负责设置天国之门传送位的人刚休年假,不值班。”

部长迟愣了几秒,立刻冲上前,揪着探员的衣领将之举起,发声之时,已是面红耳赤:“他妈的,你们是要造反?”

“哪的话,我们只是消极怠工,想涨点工资啊,部长阁下。”

“好啊,你们、你们啊,你们有种,”部长放开探员,自行拨通电话,笑得很开心,“我就不信,你们…”

“得了吧,部长阁下,您还不明白?”探员理正衣领,走到部长身后,对着窗外的康曼城摇起头来,“年轻人都是有脾气的,你就是摇烂了电话,那些和稀泥的废物也调不动他们。哦,或许,你可以试试叫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去干活,不过我想,除了坐在办公室扯皮,他们是哪都不愿意去。”

“黑水有的是圣恩者。”

“圣恩者的脾气,比我们古怪的多啊,您不就是位圣恩者吗?部长阁下,”探员拉上窗帘,还是那样礼貌地微笑,“现在,叫您飞去温亚德,与帝皇使者对峙,您愿意吗?或许,您是不怕死的,但其他圣恩者?那可不好说。命在自己手上才有价值,卖给你们?那未免太作践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部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忍了半天,喷出一句软弱无力的谴责:“贪生怕死的东西。”

“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死得没有价值,”探员看着仍在电视里沉默的国王与使者,拿着遥控器,将声音调高了些,给部长接了杯没有茶的温水,请他润润喉咙,“看着吧,看着无人接应的陛下,有没有充足的气魄、智慧与胆量和使者对话,给我们这些更平凡的普通人…做个表率吧。”

电视里,精壮而有神采的老头子,还是勾着病恹恹的中年人的肩,笑着,又不发一言。这温亚德的市政厅里,摄影的记者不敢按快门、不敢开闪光灯,陪同的官员不敢挪屁股跑开或是上前,保镖、士兵、警察?得了吧,下午的雷霆与光芒记忆犹新,冲上去惹怒了亲爱的使者,害了国王遭罪,没准死得更惨烈。至少,现在的国王陛下是平安无恙,不对吗?

既然沉默是平安,那就继续沉默吧,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蛋,敢打破这寂静的和平。

“看官…嗯,各位观众,晚上好,”收回胳膊前,班布先生用力地拍了掌,帮无言的国王换上了惊讶且警觉的假笑,放开手提箱后,挪过他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我的格威兰语算是标准吧,相信,该无沟通的障碍?奥兰德先生,你认为呢?”

话筒被推回嘴边,国王是不能装哑巴了,便笑着夸奖:“使者阁下的口语,很流利。”

“好,那我可以放心讲话了,”挪回话筒时,班布先生亲切发笑,又拍了拍国王的肩膀,“首先,我承认,今日的踩踏、交通事故皆因我而起,但,事出有因。知道吗?朝晟的林博士,刺杀了朝晟元老的凶手,携带朝晟研究的新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逃亡至温亚德,妄图走海路远遁商洲的邦联。情急之下,我不得不贸然出手,将之诛杀。奈何岁月飞逝,我心已老,不能如年轻时掌握全局,连累温亚德的市民、游客受伤,在此,我诚心地道歉,乞求伤者、健康者、死者及其家属的原谅——好了,诸位,可以拍照了,闪光灯?都打开吧。”

等胆子最壮的记者扣下快门,这场新闻发布会可算是活跃了起来,除了没有提问的声音外,与往常并无两样。

“好,拍完了?”班布先生刚举手,快门声和闪光便溜了个干净,“那,容我再说几句吧。但在那之前,我要强调,全格威兰的电视台,务必转播我接下来的演讲,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掐台。在电视台工作的员工们,你们听着,假如你们的上司和领导下达中断的命令,不要理会,不要理会,因为,倘若你们对上司和领导的恐惧胜过我,我会到你们工作的地方,将你、你的同事、你的领导、你的下属全部屠杀。之后,我会去你们的家,把你们的父母、儿女、配偶、情人、宠物也杀掉。

总而言之,如果你懦弱到听从上司的命令,我会让你及你的血亲和珍视的活物统统为你的愚蠢负责,到炼狱里与你重聚,阖家团圆。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力量,不相信我有洞察你们行事与方位的能耐,但,你们可以相信四个小时前笼布温亚德的雷霆,那雷电释放的能量,与你们国家所拥有的最大当量的氢弹相比,威力之强,何止百倍?而在我常青武神之前,它只是被挡在帝皇奇迹外的火花,随温亚德的市民欣赏。

若仍不信,打开你的手机和电脑,找你在温亚德的熟人聊聊,问问他们,我说的可有半句假话?好了,言尽于此,想死的人总归是劝不住的,冷静的聪明人,就按我说的办吧。现在,拍照吧,拍照吧,别紧张,我又不会杀了你们,你们害什么羞?我可很少出席这类公共场合,留影的机会稍纵即逝啊。更别提,你们的国王、我的新朋友奥兰德先生也是位足不出户的闭门客,我们这两位聚在一处,给诸位当模特,不说是千载难逢吧,也是百年难遇啊,来,拍照,拍照,光打起来,话筒凑过来,采访——暂且搁置,容我再唠叨两句,再唠叨两句。”

黑夜里,明如白昼的市政厅鸦雀无声。那些看着新闻的温亚德居民也一样,不论年老年少,不论是男是女,不论独身同居,都没敢吭声,生怕弄出噪音,让笑呵呵的使者翻了脸,死无葬身之地。毕竟,他们亲眼目睹了使者的庇护之威,对使者的发言深信不疑。这老头子,或许没能耐找出是谁说自己坏话,但把温亚德夷为平地的余力,还留有几分。就是真要惹怒他,也等他唠叨完再说吧,到时候,有亲爱的国王陛下陪着共升天国,何尝不是一种殊荣。

不过,同为温亚德的居民,齐约娜可没有这种想法。她所做的,只是在回家后和丈夫紧紧拥抱,然后劝调皮的儿子放下给朋友制作的礼物,去打开恢复信号的电视,看广播里说的最新的后续报道。

当阿纳塔蹦跳着欢呼,认出电视上的正是班布爷爷时,她和丈夫相视一眼,悬着的心算是放低了。能和帝皇使者以朋友相称,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看啊,新闻里的帝皇使者是多么正义且亲和,这样一位强有力的和善老人,是坚不可摧的后盾,让人心安。

现在,叫人们成了乖巧宝宝的班布先生,看向了站在身边的国王,将话筒推到两人中间,笑着说:

“好了,格威兰的民众们。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身为帝皇的使者、圣恩者中的无冕之王,我有着力量,足以无视武器、无视抨击、无视人海与数目的力量,我若要走,无人能挽留;我若要躲,无人能寻觅;我若要杀,无人能阻挡;我若要负起责任,则无人能动摇我的决心。

各位观众,温亚德的全体居民,所有有良知、没有幸灾乐祸的格威兰人,请相信我,我会为今日所为负上责任。我常青武神又不是蛮横无理的野人,既犯了错,我的良心该受谴责,督促我承担责任。是的,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因此,我会为今日的受难者作出足够的补偿。奥兰德先生,你是格威兰的王,是格威兰人的君主,是王庭的统治者——博度斯卡,请问,身为宽宥者的博度斯卡,我能请求你,代国民接受我的歉礼吗?”

在座的明眼人都知道,可恨的帝皇使者是又要耍花样,但拒绝的勇气,又有谁拥有?他们的君主、他们的博度斯卡、身体抱恙的奥兰德先生吗?哦,他面挂似欲杀人的微笑,抓着话筒,朝身前挪了一点,说:“既是常青武神的歉礼,我欣赏接受,但公民们笑纳与否,就要看诚意有多充足。”

“理应如此,”说着,班布先生拎那件破了的手提箱,从中取出两张硬盘,向台下一位举着话筒的电视台记者勾了勾指头,“格威兰的国民会满意的,我相信。”

被选中的记者如蒙神恩,把话筒塞进胸前的手巾袋,夺过摄影师的设备,屁颠屁颠地跑上了台,等候班布先生的指示。在明白班布先生是要播放存在硬盘里的视频后,记者又拉着摄影师上来折腾了一番。在国王与使者的眼皮下,在过亿格威兰人的电视里,两个手抖腿软的幸运儿花了十几分钟,才把硬盘接上了连线电视台的笔记本电脑,从密密麻麻的视频文件夹中挑了标注着“灰都”的一个,点进去,开始播放。

随着视频的快进,沉默的齐约娜和杜森是止不住声,一个惊呼着捂住儿子的眼睛,一个把电视静了音;雅星迪和德瓦也是如此反应,不过他们能捂住的只有赛尔的眼,那自若的少女是微笑着表示自己是成年人,这类影像,还接受得了。

他们看到的,自然是林博士与他的分身们录制的宝贝视频。上百个文件夹,近万段录像,总时长超过两万七千个小时,皆是淫秽到不堪入目。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看不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看到呕吐的观众是数不胜数;没吐过的,也把垃圾袋和垃圾桶挪到身旁备着。在这最真实,没有半分摄影技巧的罪证前,除了天生的变态,没有人能起生理上的反应,任何有良知、有底线的人,都会举起颤抖的手,将拇指顶在额头上,说…

“帝皇在上,到此为止吧,”班布先生按下暂停键,拔掉连结硬盘的数据线,帮记者合上了不堪重负的笔记本,将话筒推给国王,以远超扩音器的厚重之声,向全格威兰通告,“现在,电视台的工作者,你们能理解我先前的威胁吗?好好看看,细细瞧瞧,说不定,你们的领导就在方才的录影里参演过,嗯,真情流露,是吧?”

没错,的确有些电视台想中断转播,不过怕死的员工早将发怒的领导捆了个结实,放着温亚德的新闻继续播放:

“所以,请你们理解我,我的威胁,是迫于善意的无奈。格威兰的民众,我相信,你们中有不少人听闻过官僚与富豪的花天酒地,更有甚者,目睹过他们的无度奢靡,可如此践踏良知与律法、道德与人心的证据,从未有过公开的披露吧?请记住,若无林博士,或许,你们永远没有机会看清那所谓的精英,所谓统治领域的领导者,所谓经济领域的开创者,所谓科技领域的先行者,有着怎样一颗藏在人皮下的禽兽之心。

感谢林博士,为了生存,他收录了格威兰全境、包括灰都康曼在内的三十七个大城市里,所有政法体系的官员、所有身价以亿计的富豪的可能存在的罪证、铁证。铁证如山啊,像是黑帮流氓?嗯,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倒是个明白人,明白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混混,不过是罪魁祸首养的狗,用以搜集受害的猎物,或是让勇于揭发者闭了嘴,永远沉默。

这是我的礼物,送给你们的君主,公正的博度斯卡,被欺瞒而不能识察,有心却无力的奥兰德先生的歉礼!怎么样,奥兰德先生,你满意吗?”

“满意。”

“好,那送给格威兰人民的歉礼,是时候呈现了。”

举手之间,市政厅的演讲台上金芒乍现,国王与使者都没了影。不等记者与官员警卫们喧哗,一道道金芒亦吞噬而来,将他们送到新的地方,哦,是早已选好的地方,是温亚德的一处海滩,是设置着彩灯与远光灯的歌舞场,是本来给年轻人用以庆贺新年的地方。

“这些影像,我早已看过,现在,我将它们送给严明的博度斯卡,你们的国王陛下,”班布先生将两张硬盘递给国王,指向漆黑的夜空,摇头笑道,“太黑了,来,给我来些明亮吧。”

亿万光矢织如丝缕,把海滩的高空笼罩。见多识广的人认得出,这凌空交织的丝线,是古老的攻击型奇迹,莫名之矛。帝皇使者确实大气,在有钱人的手里用以刺杀反击的奇迹,对他而言,是照明的烟花啊。

“六十五万三千七百四十八名高官,三万四千一百六十二名富豪,贵族另算,七千三百五十…四名,”闭着眼,摸着下巴,班布先生大声念道,“我送给格威兰人民的歉礼,放得下,放得下。”

在所有人的思维都是一团乱麻的三十秒内,光芒再起,沙滩的空地上,不能断绝的尖叫弹奏出美妙的乐章。这尖叫来自人,来自或赤身裸体,或身穿睡袍,或披着正装的人…全是些有头有脸,上过电视,登过报纸头条,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一呼百应的人。

也是记录在视频里的人。

三十秒,用时三十秒,帝皇使者在全格威兰民众的眼前,表演了超乎想象的魔术、不,是奇迹,甚至是奇迹也无法形容的——神迹。

格威兰王国的领土广袤,面积高达一千三百余万平方公里,有三十七座发达的大城市散布其间,六十九万五千二百六十四人或乘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或住在别墅、酒店和庄园,或静或动,或明或藏,都在三十秒内,被帝皇使者搜寻到方位,解除所有的护身奇迹、传送奇迹,扔在了格威兰的西海岸,这温亚德的海岸线的一段不起眼的沙滩上,蔚为壮观。

“有什么想问,有什么想说,有什么想辩解的,请诸位自便,不得吵嚷,不得逃跑,记住,违抗者,会受比死还恐怖的惩罚。”

有了使者背书,不怕死的记者们壮足胆子,凑向那黑压压的人海,试着问几句,又发现难以开口,因为这群人有九成都搞不明白状况,已开始推搡奔逃,呼喊叫骂了。剩余的一成是闭紧嘴,拼命拍打着脸、掐着皮,想从荒诞的梦境脱逃。

混乱怎么平息,自有人知道。

“闭上嘴,站在原地。”

一声警告后,惊恐的嘶喊更甚。因为一些不听话的人,当着幸存者的面畸变、哭嚎又沉默,成了没嘴的虫…一条条没有嘴的人面肉蛆。

吵闹继续,警告继续,畸变继续,吵闹继续,警告继续,畸变继续…没多久,就是头蠢猪也要明白了。精英的敏锐与求生的本能,总算克制了恐惧的嗓门,让海滩、让温亚德、让这光明笼罩的夜晚,重回宁静。

是的,该问了,可以问了,各问各的题,各说各的话。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忏悔;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律师到场。废话,全是废话,就算和法官挤在一起,他们还是尽力狡辩、控诉,以神圣的法典扞卫自由,以公正的条款保卫权利。

直到他开口。

“一群小丑,”班布先生笑了笑,止住了闹翻天的争论,那洪亮的嗓门,更衬得国王面色不佳,“看啊,自欺欺人的时候,他们忘了我,忘了现实,还拿出那些律法撑腰。奥兰德先生,你说,什么是律法?在你们宣讲的书里,律法,是处刑的依据,是维护正义的天平。可在他们手里,律法是洗脱罪名的工具,是用来掠夺、谋杀的刀枪,犯了多大的罪,都可以请律师来搬弄唇舌,找漏洞、说道理,哪怕证据确凿,也可以洗脱罪名,在比酒店还豪华的监狱里,坐着几百年的牢,不停地减罪减刑,直至保释出狱,用不了二十年,照样在太阳底下风光。这律法,要它何用?如果律法真的有用,就不需要律师和法官,就像圣城,就像南共治区,照样井井有条。请理解啊,奥兰德先生,南共治区之所以不对外开放,是因为我借鉴了朝晟的制度,又无朝晟的奇迹之网,实在不好管理外来者,除非他们老实按圣城的规矩办事啊…”

“帝皇使者,您不能杀我们。”

轻声的质疑,在这无人敢言的海岸,是贯彻天地的响亮。

班布先生却不意外,手一挥,说:“讲。”

不知是哪个胆量超凡的,在乌漆嘛黑的人群中,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盖过了其他人的恐慌:“正如您所说,到圣城,要根据圣城的法律行事;那在格威兰,自要根据格威兰的法律判决。我们或许是有罪的,或许是该坐牢的,可您无权处置我们,我们应当经过审判,经过格威兰的法庭裁决,否则,王庭的声誉、威严、公信力都会毁于一旦,王庭的治理也会崩塌…”

可一声冷笑,彻底浇灭了他们的挣扎。

班布先生发言了,相当的简短和轻蔑:“不知所谓。你是在威胁我,哦,不,是威胁你们的君主,威胁奥兰德先生,威胁他,没了你们的协助和帮扶,格威兰的行政、经济会在一天之内崩溃回原始时代?

笑话。

这是什么时代?是人人识字,有电视看,有网络上,有电话可聊的时代,这时代没了谁,都运转如常。你们想告诉奥兰德先生,离开了你们,王庭的战车就抛了锚?我建议,奥兰德先生,你可以摆一头烤猪到他们的位置上,看看王庭的统治会不会有变化,根据我治理圣城的经验,这样办,管他是公司、企业还是行政部门,效率和干劲都会更高。那些老实的下属、基层的干部,会从香喷喷的烤猪上看到不被打扰、责骂的安全感,饿了,还能从中汲取营养,解馋饱腹,不失为一手妙招啊?”

“说得好,说得好,”国王能做的,就是轻轻鼓掌,“说得很好,请问,常青武神,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班布先生吹了声口哨,学着精灵们的姿势,向天空祈祷,更虔诚地单膝跪地,再站起时,笑容甚旺:

“感谢帝皇。

在贪婪之徒靠金钱、权力与武器玩弄世人、横行霸道之时,派我这目空金钱、权力与武器的使者来到世上,施以制裁的光。原因无他,唯祈信之力至上…最强的祈信之力,能让罪人无所遁藏的祈信之力,能让高高在上的人摇尾乞怜的祈信之力。我说,帝皇的子民啊,你们要相信,祈信之力是个好东西。若没有祈信之力,没有我这祈信之力的最高峰,没有恩赐祈信之力的帝皇,岂不是无人可以制裁、无人可以审判、无人可以惩处他们的罪过,任其逍遥?为表纪念,为表警示,祈信之力啊,展现应有的罪与罚吧。”

宣判死刑的声落了。在咒骂、哭嚎的人都闭嘴了。电视里,直升机的镜头把近七十万人的丑态清楚地记录。他们在哭,在叫,在溶解,在…聚合。只保留着一张辨别身份的脸,皮肤、肌肉、脂肪、骨骼全数扭曲,进而排列重合,就像把树木的切片放大后,看见的粒粒细胞壁一样,这些哭嚎的人层层相叠,叠成一株血肉之树…一方以罪论高低的尖塔。

六十九万五千二百六十四人,不是人人都有脸露在外层。身份越高,地位越重,财富越多,罪行越重的,方有资格把脸嵌在外面,由高至低地堆积至百米高,哭出毛骨悚然的音,求饶又求饶。

因为他们在被包在内部的人啃食,活咬。被啃咬至死亡前,永恒的祈信之力会将他们复原,让他们发出痛苦的忏悔,自愿坦白罪行,自愿交付家产,自愿检举别人,只为换取真正的死亡。

迟了,太迟了,帝皇使者不会再搭理他们。现在,班布先生看向面色铁青的格威兰国王,走近了些,亲切地笑开了嘴,露出惹人嫌的烟黄门牙:

“格威兰的国王,奥兰德家族的家主,灰色土地的领袖,帝皇亲授的王爵…我年轻时,统治格威兰的可是你祖父?令人唏嘘啊。身为圣城的武神,我罕少至格威兰旅行,从未有过对王庭的拜会。想来,你我二人颇有缘分。我们虽处新异之时代,却仍忠于旧日的帝皇,同为时间的看客,今日方是初逢。或许,我们该暂且摒弃成见,为肃清格威兰的淤血,为送给格威兰人的礼物,握手言和?”

国王平静地伸出手,说:“当然,帝皇使者。”

“不,不…不行啊,握手显得古板又迂腐,”可班布先生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帮他把手举高,再举着自己的手掌,猛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我们应该学年轻人击掌欢呼啊!”

清脆的击掌,盖过了罪人的哭嚎,传入摄影机与话筒,通过电视、网络与广播,走入千家万户。人们的反应如何?是沉默吗?是愤怒吗?一位身处海滩的年轻记者,扔掉了话筒,振臂高呼,给出最恰当的回应:

“是啊,欢呼啊!陛下万岁!使者万岁啊!”

是啊,国王万岁,使者万岁啊!喊吧,统统喊吧,管他男女老幼,管他有力无力,管他谁死谁生,喊吧,庆贺吧,欢呼吧!为了这值得纪念的夜,呐喊吧!

就是滨海的酒店,欢呼的呐喊也是震天动地。就连雅星迪和德瓦,都高呼了声使者万岁,相拥而泣,又在少年与少女的注视中羞红了脸,赶紧分了开。

“哇,班布爷爷好帅啊!”阿纳塔是拿起红酒盒,冲出母亲的怀抱,被父亲拦着,气到跺脚,“我要找班布爷爷和赛尔哥哥,给他们送礼物啦!”

“听话!阿纳塔,看电视!”杜森厉声呵斥,把儿子扛回了沙发,继续听新闻的播报。

电视中的帝皇使者在向国王建议,让国王把犯罪者的一切财产收归王庭所有,从中拿出足够的资金,补偿受害者及其家属,只给犯罪者的亲属留够基本的生活费就行。使者还保证,若不明事理的人还想狡辩、想拿走理应充公的资产,他很乐意代国王处置,送那些愚蠢的罪人融入这血肉相连的断罪之塔,与亲友团聚。

“至于那些逃过一劫的人?嗯,彻查啊,奥兰德先生,就该这样,”班布先生竖起大拇指,表扬国王的当机立断,“偷鸡摸狗的黑帮,不如给爱占便宜的警察,叫他们戴罪立功吧?若他们不老实,敢违君令,我很乐意伸以援手啊,奥兰德先生。”

“感谢你的宽厚,帝皇使者。”

“奥兰德先生,我该感谢你才是。你啊,肯赏我这老家伙面子,听我唠叨,关怀倍加啊。这样,时候不早了,我们不要打扰人民们睡觉,就此道别,来吧,来个热情的拥抱吧!”

公历6017年12月24日的凌晨,帝皇使者与博度斯卡,在温亚德的断罪之塔下热烈拥抱。人们会铭记这一刻,将之视为比新年更重要的节日——审判日。

不过,只有当事人知道,在拥抱时,帝皇使者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既往不咎。”

国王也拍了拍他的背,咬牙回应道:“既往不咎。”

消失了,帝皇使者、班布先生消失了。再出现,他已站在酒店住房的门前,闭着眼,摸着短翘的胡子,真切地笑了笑:

“赛尔,开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