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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终至。往日在钲响三百声后,离开皇城,沿着长安城里纵横而设的上百条街衢,边走边喊的金吾卫,在这一日终于消停下来。分立于朱雀门两旁,等待着左、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号令。

只听得一声诸军入禁落下,金吾卫们齐声喊喏,分为左右两队迅速步入皇城。含光和安上二门徐徐闭上,复有金吾卫将军奔至城头向大将军禀告情况和人数。

待得大将军复核确认后,齐声高喊,“金吾不禁,与民同乐。”

话音刚落,人群里刹那爆发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坊外欢声似雷动。

听得门外传来的敲门声,裴皎然动作稳当地往眉间添了朵花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弯了弯唇。

“我这画花钿的手艺还不错嘛。”裴皎然喃喃道。

挽起迤地的披帛,裴皎然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一推开门,便瞧见了李休璟。他一身窄袖

湖蓝对珠连纹缺袴袍,腰系着蹀躞带,头戴幞头。身上武将的气息荡然无存,反倒是像长安城的世家公子。

目光游曳在李休璟身上,裴皎然莞尔。

“清嘉。”李休璟唤了一声,“你今日这模样很好看。”

外罩镶狐狸毛的朱红大袖衫,穿着花缬嫩黄阔袖衫子,十样锦绯裙,肩搭白纱帔子。发绾惊鸿鬓,虽然头饰只有一把牡丹金梳背和几支珍珠簪,但已让人觉得惊艳。

“快走吧。”瞥了李休璟一眸,裴皎然提裙前行。

二人并肩游入闹市。

跌落繁华中的长安城已被喝彩声占领。前方冷不丁地冒出一大片火来,喝彩声更重。原来是域外而来的幻术杂技师们,正在表演百人吐火的壮景。

琵琶羌笛瑟鼓胡琴齐响,百来个头戴狮子面具,身具彩衣的人。他们载歌载舞,跳的正是《五方狮子舞》。

跟着人潮往前走。又见一天竺僧,盘膝坐于地上,忽而朝空中抛出一根竹杖,口中念念有词。瞬时有烟雾腾于半空,待得烟雾散尽后一女子翩然飞下,朝着人群中含睇调笑,轻挥衣袂。

“舞。”那天竺僧道。

那女子闻言舒腰摆袖,曳绪回雪,迅赴摩跌。转而又捧酒落于人群中,盈盈含笑。目光流于众人身上,似在搜寻什么。

她移步递酒于李休璟,眼波流转。

看着面前的女子,李休璟皱眉。并没有打算要接过的意思。

一旁身着翻领胡服的男子,看他一眼。伸手夺过酒盏一饮而尽。在他正欲朝女子示好的时候,却见那美女化为竹杖飞回天竺僧手中。

那人瞪大眼睛,哀嚎一声。脸露沮丧。

同情地看了眼那人,裴皎然摇摇头。

“我们去前面看看?”察觉到旁边有人看着裴皎然,李休璟挪了一步,挡住了周围觊觎的视线。

闻问裴皎然颔首,“好啊。”

街上是越来越热闹。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大慈恩寺附近,此处更是人潮汹涌。

听得风中传来的诵经声,裴皎然挑唇。抓住身旁一行色匆匆的人问道:“今夜慈恩寺是有什么热闹事么?”

“净慧禅师亲自讲经呢。”说着那人用力挣脱,嘟囔着道:“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讲经?”裴皎然瞬时来了兴趣。拉着李休璟的手,就往大慈恩寺的方向走。

二人赶在寺门关闭前,溜了进去。

随着人群穿过眼前七重浮屠的庭院,便到了大雄宝殿前。

四周莲花烛灯俱亮,眼前法坛华丽。净慧禅师身穿七宝袈裟,结跏趺坐在蒲团。双手合十于身前,慈眉善目地望向信众们。

净慧念了声佛号,身旁光冥冥。以至梵音似从天上来,颇具意境。台下的信众则是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法坛上传来徐徐平缓的声音,萦绕在二人耳际。

净慧讲的是《文殊师利般若经》。此书起自两晋,却在义理上和道家所讲的玄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因两晋时清谈成风,而彼时佛家虽然入中原已有百年,但是受时下清谈风气影响,故而时常援引庄子的《逍遥游》。

而南北朝时,虽然佛家曾达巅峰,但是也时常借鉴玄学思想。只为在本土化的同时,又得认同。

“唉。”裴皎然幽幽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望向净慧,“道家虽然务虚,但却修现世。而佛则讲究一个因果,今世积德行善,来世得来福报。可是于何处见因果呢?”

她声音虽轻,但在安静的讲经会上却足以让人听见。

前方数道目光落在了裴皎然身上,就连净慧也停下讲经,望向她。

“施主似有高见。小僧见施主有佛心,何不如坐而论道。”

闻言裴皎然打了个哈欠,语调慵懒,“佛家重因果,避世修身。那么我问一句,禅师佛心在何处?”

“佛心?”净慧皱眉,思?片刻沉声道:“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心遍一切处。”

“可禅师真有佛心么?《法句经》曰贪欲生忧,贪欲生畏;无所贪欲,何忧何畏。禅师的佛心只有忧惧吧。”裴皎然扬唇冷哂一声。

适才净慧的讲经,分明就是想掏空这些信众的家财,充斥他的口袋。同时又享受着朝廷的供养,置良田和蓄婢伺候。

“竖子无礼。凭你怎敢论禅师的佛心。”人群中有人怒道。

“我为何不敢?”裴皎然扬首立于煌煌灯火之下,神色傲然。

佛也好,道也罢。本就是依附于政治权力而生的产物,而观南北两朝因佛寺昌盛,民生凋敝,政令难行之事更是数不胜数。前梁武帝萧衍笃信佛道,最后更是三入佛寺,迫得朝臣次次以数亿钱赎回。

纵观南北朝诸帝,惟有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里,居然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最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可见事佛求福至,乃更得祸。

“滚出去。”人群中有人吼道。

听着人群中的叫嚣声,裴皎然挑眉。拉起李休璟往外走。

眼瞅着二人即将走出去,裴皎然忽道。

“难得今日风清月朗。玄胤何不如同我一道登上大雁塔,以观今夜长安佳景?”

“好。”

二人足下一点,双双奔向大雁塔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