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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雨下个不停,乡间小道都成了一汪汪泥浆池,一脚踩上去,顿时便是泥水飞溅,溅在露在外面的肌肤上,让人如针扎一般疼痛。

冯宽躲在一棵树下喘着气,抬起一只冻得发紫的脚看了看,粗陋的草鞋根本不保暖,让他无比怀念那些舒适的官靴,但那双官靴早就被他抵押给了当铺,换了一袋金贵的粮食。

今年北地各省都遭了灾,流寇又在四处闹腾,朝廷忙着大凌河战事,截留了不少本该运往山西的粮食,太原府的粮价都涨上来天,而他们这些营兵已经连着欠饷五个多月了,又哪来的余钱去购买价格节节攀升的粮食?

当营兵每日还能领到一份干的、一份稀的口粮,不至于饿死,山西的老百姓才是真正挣扎在死亡线上,城内满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村寨之中也常有饿死的人,遭灾最重、被流寇祸害最惨的平阳府,甚至在府城之中堂而皇之的开起了人肉市场,将人肉伪做羊肉售卖,从官府到小民都清楚里头的猫腻,却依旧每日生意兴隆。

太原城作为布政使治所所在,要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满街都是衣不蔽体的流民,饿得早就手软脚软,下着冻雨也没力气躲,不少人直接被活活冻死,施粥的粥棚因为下雨都暂时撤掉了,但空草棚前却依旧排满了人,大大小小哭嚎不止。

出了城,也是这番景象,许巡抚下了新命令,为防贼寇奸细,太原城四门严守,不再放流民进城,一群群的流民便或坐或站的等在城门口,麻木的看着守门的军卒和进出太原的人群,有人丢下半个馒头,便能引起一场鲜血淋漓的斗殴。

一路往冯宽家所在的村庄而去,时不时能见到倒毙路旁的尸体,有流民直接在道旁架锅煮肉,不用问,冯宽都知道那锅里的肉从何而来,有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流民还未咽气,身边已经围着一群饿鬼一般的流民,只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割走他的肉。

冯宽十四岁便当了卫所兵,后来又应巡抚公募成了营兵,打过鞑虏、剿过贼寇,尸堆里滚过几圈、杀人无数换了个游击的位子,死人见过太多了,这几年年年天灾,冯宽也见过不少这般受灾的情景,心中一贯是麻木的,但如今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不忍直视,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或许,是兔死狐悲吧.....”冯宽自嘲了一句,扭过头来,却见几名流民不远不近的站在他附近,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都盯着他背上的粮袋,冯宽一皱眉,将腰刀抽出半截来,他那把游击宝刀也拿去当掉了,但如今这把被他擦得雪亮的腰刀,杀几个人还是办得到的。

那些流民到底还没有饿得失去理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身上的鸳鸯袄和腰刀,老老实实退到一旁,冯宽松了口气,拔腿往村子狂奔而去。

村中一片死寂,鸡犬都给吃干净了,人也大多数饿得逃了死了,剩下的也挨着饿,身体根本产生不了什么热量,这种冻雨天气自然不会出门送死,整个村庄仿佛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消失了一般。

冯宽脚步顿了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沁州的那座村庄,村民们举着一筐筐的食物,甚至还有小地主的家里都吃不上几个的鸡蛋蜂拥而来,拉拽着武乡义军的战士便硬往他们怀里塞,人人脸上都满是喜色,一座小小的村庄,却比如今的太原城还要有活力,与这一片死寂、毫无人烟的村寨形成鲜明对比。

冯宽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些流民,武乡义军这么大的名声,沁州也必然是有无数流民涌入的,但至今却没有听说沁州出现饥荒的消息。

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冯宽走到一栋宅子前,这是他当游击时修的宅子,如今他的田地基本都抵押出去了,家中能当的都当了,这栋宅子,如今也给当了。

推开门,在大堂中脱了蓑衣、解下粮袋,妻子匆匆走了过来:“当家的回来了?奴去煮些饭食暖汤,给当家的暖暖身子。”

家中的奴仆早就遣散了,这座宅子里,做什么都只能自己动手。

“多煮些,今日补了半月的饷,我都买了粮,让娃娃们都好好吃一顿!”冯宽笑了笑,后院里跑来四五个孩子,扑在冯宽怀里不停撒着娇。

“阿叔,怎么忽然补饷了?”一名右臂只剩下半截的少年跟着孩子们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阿叔,是不是要出征了?”

冯宽和自己的儿女逗弄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看向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前吕梁山之战,他们被当作炮灰驱赶攻山,身为冯宽亲兵的少年救了他一命,手臂被炮子削断,半张脸也毁了容,一只眼也只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好在是活下命来了。

冯宽叹了口气,解释道:“武乡贼会和流寇围攻潞安府,许巡抚决定出兵救援,虎参将与武乡贼交过手,所以要一同前去,我们也得跟着出征了.......”

“救援!救个鸟援!”那少年怒气冲冲的骂道:“他娘的,欠饷不发便算了,之前咱们在吕梁山损失那般惨重,弟兄们的抚恤也是分文没得,那张夫人手下的川兵才多少人?王自用又是个新投诚的,这次必然又是要拿营兵做炮灰了,他娘的,咱们这些为国征杀的营兵,还不如那些做贼受抚的流寇!”

孩子们被少年忽然的怒火吓住了,有一个年幼的还吓哭了起来,冯宽赶忙把他抱起安慰着,那少年却依旧在怒骂不休:“他娘的,早知道当初被俘的时候,还不如直接投了武乡义军!阿叔,俺之前和你说过,虎头来了信,他们这些俘虏兵在武乡义军里头也是一视同仁的,他在柳沟之战里立了功,现在都当上了总旗,伤残的也安排到村子里当教官教训村兵。”

“您再看看咱们,朝廷是怎么对待咱们这些人的?降职革职杀头不说,平日里遭了多少白眼?伤了残了,便弃如垃圾,他娘的!这狗朝廷,为它卖命有啥意思?”

冯宽沉默一阵,将怀中的孩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黄布,打开来,却是一叠会票:“幺儿,叔把这宅子卖了,换了这些会票,你拿着,带着你婶婶和侄子们去沁州,去寻虎头他们,若是寻不到,就去沁州州衙附近的界牌巷,巷中有个两进宅子,大门口挂着的应该是‘王府’的牌子,门房若是问你,你就说你们是冯守备的家眷,来找王员外和八夫人的,他们会妥当安排你们。”

“叔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叔刚刚领了个紧要的差事,办完之后,再去沁州与你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