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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媒介

精神病人思维广,二笔青年欢乐多。

当老师最怕遇到朱高煦这样,思维广阔又暴躁好动的学生。

还好,姜星火能强拉回来。

“我们只说正常交换。”

姜星火认真说道:“交换的频率越高、规模越大,不同物品间互相的交换就变得越困难,即使物物交易能够成立,也要耗费过多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交换效率的低下严重阻碍了生产的发展,所以一种可以作为交换媒介的东西就必然应运而生了。”

“——这东西便是一般等价物!”

朱高煦放下石头不再暴躁,好奇问道:“姜先生,什么是一般等价物?”

姜星火也放下了手中的树叶,娓娓道来。

“不说严谨的定义了,简单的说,就是专门用来当交换物的等价物品,譬如羊皮、稻谷、贝壳等等。”

“这倒是好理解的很,确实就是用来交换物品的物品嘛。”朱高煦颔首说道。

李景隆撇了撇嘴角,对此有点不以为然。

还以为姜星火要讲什么高深的东西,没想到说白了,也不过是老百姓买卖东西那点事。

这么说.李景隆攥紧了手里的树枝,老子的‘肉’才是最值钱的。

墙外,密室。

听到了这里,夏原吉终于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跟李景隆不同,夏原吉是大明的财神爷,是真正管着钱袋子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才对任何涉及到“钱”的东西都异常敏感。

“一般等价物”夏原吉口中喃喃。

朱棣好以闲暇地问道:“夏尚书怎么了?”

“没怎么。”夏原吉坦率承认,“只是忽然觉得,对面之人讲到现在,讲的好像有点意思了。臣虽然替陛下管着天下的钱,可说实话,臣从来都想过,‘钱’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因为什么来的,就好像.”

“就好像这便是理所当然的事物,天生就该如此,是吗?”朱棣补充道。

夏原吉恍然,紧跟着点了点头。

就这朱棣形容的这样,只要一提到“钱”这个词,大家都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

可“钱”究竟是怎么产生的,怎么发展的。

这个问题去问别人,大明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大多数官员,恐怕也都一脸茫然。

唯有从事经国济民之道的户部官员,或是博览群书的老翰林,兴许能从史书的记载里说出一二来。

但是想要想姜星火这般,把“钱”的产生和发展讲的如此清晰有条理,恐怕大明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夏原吉的态度,开始悄然发生了转变,一开始的不屑一顾被他渐渐收了起来。

“那你说,徭役也是理所当然,也是天生就该如此吗?”

面对朱棣莫名其妙的问题,夏原吉先是茫然,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夏原吉忽然想到了两个问题。

即将落实摊役入亩,户部的工作量简直像是突兀压了几座大山一样,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朱棣不可能觉得他很闲,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拉着他来诏狱听课。

难道说.取消徭役摊役入亩,陛下也是从这里听来的?从墙对面那个声音温和而平静的人口中听来的?

“嘶~”

夏原吉胸腔起伏,微微呼了口气,压下了心头这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自己恐怕要真的彻底改变刚才不屑一顾的态度了!

夏原吉自小家境贫寒是知道民间疾苦的,而且他为人清廉简朴,与朝中那些大地主阶层出身的官员,在利益主张上并不完全相同。

也正因如此,夏原吉能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来评价摊役入亩这个政策。

就四个字,救国良方。

而能想出这等救国良方之人,必定是有学识、有眼界的,而对方又将“货币起源”讲的这么清楚,或许自己应该拿出一个该有的谦逊态度来聆听了。

事实上,这种心态并非猝然转变,当“一般等价物”这个概念落入夏原吉耳朵里时。

在这一刻,夏原吉就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推论。

墙对面的这个人,不简单!

至少,他把交换这件事,看的极为透彻。

所谓“一般等价物”,可谓是一针见血!

夏原吉从来都没想过,交换与货币的诞生之间,有什么联系。

今日方才受到了点拨启发,顿时觉得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

而如果对面的人,就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恐怕自己对其话语的重视程度,又要提高一大截!

夏原吉开始将墙对面的人,当做了可以隔空讨论经国济民之道的平等对象,而非愚昧无知的大胆狂徒。

就在夏原吉的神色开始变得郑重起来的时候,朱棣的思绪却开始慢慢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朱棣忽然想起来老和尚道衍之前说的一句话。

未经见过,便认为是不可能存在的吗?

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天生如此的吗?

墙外。

朱高煦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听得津津有味,反而问道。

“那所谓的‘一般等价物’,便是货币吗?”

“不是。”

“用于交换的物品身上凝结着人的劳动。”姜星火耐心解释道:“一般等价物出现后,用于交换的物品只有兑换成一般等价物,物品上凝结的劳动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成为直接的社会劳动,从而在实际上具有交换价值,才可以随时换取别种商品。”

“一般等价物成了商品交换的媒介,起着货币的作用,但它还不是货币。”

“只有一般等价物的职能稳定在是金银铜身上,它才发展成为了货币。”

李景隆一手托腮,他突然觉得这个说法,似乎很有意思,看来姜郎要讲的,并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交换玩具。

姜星火继续讲道:“货币的作用有两个,其一是作为一种统一的标定物来衡量物品的价值,其二是作为一种媒介方便物品交易。”

“而金银铜具备这两个作用,才成为了货币。”

之前李景隆并没有认真想过,商品的价值到底应该定义为什么,也没有想过金银铜到底为什么会成为货币。

此时闻言,不由自主地跟着微微颔首。

“等等.”

反射弧有点长的朱高煦眼神里充满了迷惑,他还停留在上一段话里。

“姜先生说,物品上面,凝结着人的劳动?”朱高煦问道。

“当然如此!”

朱高煦继续费解地问道:“物品便是物品,跟人的劳动有什么关系?”

闻言,姜星火的神情却突然逐渐严肃起来。

姜星火开口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你要记住,一切物品和价值,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

“这与一切历史都是人民群众的历史一样!”

“其实.这便是我想给你们讲透彻的地方。”

姜星火的手指停留在空中,紧接着慢慢展开、缠绕,攥成拳头。

“金银铜承载着物品的交换,但交换的本质,是社会化大分工后,每一个劳动者所付出的血汗努力,他们用血汗来换取货币,再用货币换取生活所需。”

“每一枚货币,凝结着的,是劳动者的血汗!”

此言一出,李景隆和朱高煦顿时愣住。

而这时,他们看向姜星火手里银币的表情,变得与之前不同了起来。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这句话的振聋发聩之处,不逊于《悯农》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可事实上,不就真的是如姜星火所说吗?

货币只是交换物品的媒介。

真正创造了有价值物品的,是劳动者,而非货币本身。

正是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无名无姓,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劳动者,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

所有物品上,都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啊!

这些血汗,大部分随着货币这个媒介促成的物品交换,流动到了达官贵人的手上。

此时的朱高煦,看着自己怀里揣着的那袋金豆子。

没有来地,明明是烈日当空。

却感到了一丝.寒冷。

而李景隆更是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曹国公府攒下的那些白银,真的是白银吗?

难道不是无数被掩埋在塌陷银矿中矿工亡魂的哀求与诅咒?

李景隆看着那枚自己赠予姜星火的银币,竟是想的痴了。

“铮!”

那枚八思巴文银币再次从姜星火修长的指尖弹起,稳稳落入手心。

姜星火看着这枚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币,深切地感叹道。

“这个世界上,货币是最清白的,因为他们承载的交换价值,落到实处,都是由千千万万个劳动者用干干净净的手,脚踏实地创造出来的。”

“但这个世界上,货币同时也是最肮脏的,自从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它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货币与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息息相关,所以一个国家是否能正确地看待和运用货币,在无形中决定了这个国家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姜星火从肃穆与郑重里回归,他平静地说道:“第一部分,货币的起源与发展至此已经讲完了。第二部分,货币、商品经济与通货膨胀,我将从这枚银币讲起。”

“这枚银币,承载的,非止是蒙古人的官方文字八思巴文,更是元朝的民心沉浮与盛衰兴亡。”

“你们准备好聆听这段故事了吗?”

听到这里,夏原吉就仿佛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不自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实在是坐不住了。

“货币凝结着劳动者的血汗!”

“国家怎样运用货币,决定了到底是民心如水,还是海内鼎沸。”

“好,说得好!太好了!”夏原吉口中喃喃。

“我想说的便是如此,这才是经国济民之道!”

听到夏原吉的低谷,朱棣依旧笼着手身体窝在椅子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

“夏尚书,起来松松筋骨,踱踱步吧。”

夏原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口称谢恩,起身来不算宽敞的密室里踱步,边走边说。

“对面的这人,委实是把货币的本质给讲透了!也把货币与百姓、国家的关系讲透了!”

“受教了,茅塞顿开,茅塞顿开!”

夏原吉冲朱棣一礼,“是臣愚昧,不曾理解陛下苦心,今日这半日时光绝对不是浪费,臣获益匪浅!”

朱棣依然是那副‘料定如此’的样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敢为墙对面之人,姓甚名谁?”

夏原吉见猎心切,复又向朱棣问道。

“姜星火。”

夏原吉苦思冥想了片刻,却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他恳切地对朱棣说道:“陛下,人才难得!”

“此人若是囚犯,臣斗胆请求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凭他刚才说的这些话,有此等见识,做个户部员外郎是绰绰有余的,人才难得,囚之可惜啊。”

“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还请陛下同意臣的请求,让此人随臣入户部办事!”

见朱棣依旧笑而不答,夏原吉这才一时恍然。

却是自己格局小了,若对面的人真是提出摊役入亩之人,那朱棣绝对是极为重视,要大用的,怎么可能局限于自己一部之中。

夏原吉踱步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没办法,这面特制的窃听墙就这么一截,密室为了扩音和回声效果,也注定了做不大。

而夏原吉转身后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室内两个透明人一样的小吏,正在相视而笑。

夏原吉心有愈发怪异,皇帝和这两个小吏,怎么像料到自己的反应一般?

待夏原吉近得桉前,又见两小吏字迹端正,记录清晰颇有条理,便甚是好奇。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是诏狱的小吏吗?”夏原吉低声问道。

被问到的那人悬着笔,语气有些惊喜地说道:“回夏尚书的话,在下郭琎,字时用,乃是太学生,非是诏狱小吏.只是锦衣卫重建急缺人手,纪指挥使便从太学把在下与几位同学‘借’来了。”

夏原吉心下了然,这便是纪纲胡作非为的地方了。锦衣卫重建需要大量读小吏,又不能直接调派朝廷官员,而南京城里哪的读书人最多呢?当然是太学了。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绑了需要的读书人过来诏狱,所谓的‘借’,也只是给纪纲个面子罢了。

“你呢?”夏原吉望向另外一人。

这人生的国字脸,年岁不大却显得方方正正,呆板的很。

他放下手中笔,认真起身行礼后回答道:“柴车,字叔舆,钱塘举人。家离得近,今年本意是想来南京长长见识,多认识些学子交流一番,以备来年会试陛下天兵来得快,便滞留在了城里,盘缠也用尽了,正巧锦衣卫重建招读书人,便报了名打算赚些银钱再回家。”

听到这,连朱棣也有些侧目。

一个太学生,一个举人,放到平常年岁本该是悠游山水吟诗作对的,如今阴差阳错却成了以另一种形式被关押在这里的‘囚徒’。

“好好跟着听,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

朱棣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话,便令提心吊胆了多日的两名读书人,无论是圆滑的还是耿直的,顿时都觉得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面上的惊喜却已是藏都藏不住了。

那个叫郭琎的,更是冲着夏原吉连连无声作揖,柴车反倒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沾了墨,准备继续记录。

而一墙之隔的姜星火,自然不晓得对面发生的故事。

在略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后,姜星火的话语,带着众人一头扎入了一百年前元朝币制更化,那段堪称惊心动魄的历史洪流之中。

感谢盟主老爷“在云端呢”的上盟,祝盟主老爷福运绵长,岁岁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