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言听罢,眸光微敛。
“有多少弟子曾私下求法?”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希然略一迟疑,低声道:“弟子暗中访查,共得三百二十七人。其中二代弟子五人,三代弟子四十七人,余者皆为外门。”
殿中寂然片刻。
梁言端坐云床,神色未动,仅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了三下。
这三下叩击,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众人都脸色一肃。
“凡有‘求法’经历的弟子,无论内门外门,长老弟子,皆逐出宗门。”梁言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金石坠地,“自今日起,宗门禁令添一条:禁谈求法之事,禁与外间求法者往来。山门封禁,不再招收新弟子。”
此言一出,众弟子皆是一怔。
参与求法的弟子可不在少数,足足三百多人,他们并没有背叛无双剑宗,充其量只是去外面学了一些神通秘法而已。
将这些弟子尽数逐出门墙,同时还要封山?师尊行事素来从容,此举倒显得有些奇怪了。
虽然心中疑惑,但众人也不敢多问,纷纷点头应是。
梁言并不解释,只淡淡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李希然沉吟片刻,缓缓道:“却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正值秋深,山门外忽来了一位自称‘鬼手匠’的老者,此人修为甚高,已臻亚圣之境,自我介绍是海外散修,仰慕我们无双剑宗,愿拜入门下,哪怕做个扫洒杂役亦无怨言。”
“哦?”梁言微微一笑,看上去没有半点意外:“既是亚圣修为,你如何应对?”
“亚圣修士,甘愿屈就外门,此事透着蹊跷。弟子恐其另有图谋,但也不敢轻易得罪……”
李希然稍作停顿,抬眸看向梁言:“弟子思前想后,决定暂允他入门,安排在‘听松别院’暂住,许了个客卿长老的虚衔,平日里并无职司,只在院中清修。这三年来,一直是倪前辈在监视他。”
倪迦越听后,点头道:“不错,我一直密切关注此人。三年来,他深居简出,时而闭门数月,时而于院中枯坐观松,除偶有癫语外,并无出格之举。”
“嗯,此事你们处置得宜,做得不错。”梁言微微一笑:“鬼手匠的事情你们不用理会了,为师会亲自处理。”
“弟子遵命。”李希然躬身应下。
梁言又吩咐了几句宗门日常事务,便拂袖起身:“今日便到这里。月儿,你带苏长老与小狐去‘栖霞谷’,那里灵气充沛,景致清幽,可选两处相邻洞府安置。”
“是,师父。”熊月儿笑应一声,转向苏睿二人,“苏长老,小狐姐姐,随我来吧。”
“你该叫我师妹了。”苏小狐上前拉了她的手,嫣然笑道。
熊月儿也笑,与她挽了手,三人对梁言行过礼,便化作遁光出了大殿,往栖霞谷方向去了。
待三女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梁言收回目光,缓声道:“封山之事,你们六人需妥善安排,各峰长老那里,也需交代清楚。”
“谨遵师命!”
六人齐声应诺,躬身行礼后,依次退出大殿。
殿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线天光隔绝在外。
空旷的大殿深处,唯有云床玉座散发着温润清辉,映照着梁言沉静的侧影。
“鬼手匠……”
他嘴角微扬,眼中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
……
深夜,残月当空,松影满庭。
听松别院僻处云梦山西部,依山而筑,三面环竹,一面开轩。
轩外有古松百株,皆千年之物,虬枝盘曲如苍龙探爪,夜风过时松涛飒飒,恍若山灵私语。
院中仅一洞府,石门紧闭,门上禁制流光隐现。
洞府之中,一盏青铜古灯幽幽燃着,灯火如豆,映着个矮小干瘪的老者身影。
他盘坐于蒲团,鹤发披散,脊背佝偻如虾,身旁倚着一根比人还高的焦木杖,杖头悬着的紫金葫芦在灯影里晃晃悠悠。
正是鬼手匠!
此时此刻,他双目微阖,气息绵长似古井无波,周身却隐隐有灵力流转,在虚空勾勒出繁复的符文轨迹,似在推演某种玄奥机关。
忽然,门外禁制如水纹般无声漾开。
竹扉未动,一道灰衫人影却已缓步踏入室内,衣袂拂过门槛时,连尘埃都未惊起。
鬼手匠骤然睁眼!
烛火摇颤,映出来人清癯面容。
“你!”
鬼手匠吃了一惊,霍然起身,焦木杖“咚”地杵地,露出紧张之色。
“你怎么来了?这里可是无双剑宗内部,暗中不知有多少高手坐镇,老夫来此三年还未摸透底细,你怎可如此轻率——”
话至一半,忽的噎住。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平静的面容,嘴角抽搐了几下,忽然哑声道:“不对!你……”
梁言立于灯影交界处,灰衫素朴,神色淡然。
他扫了一眼洞府,忽然笑道:“怎么样?这三年,住得可还习惯?”
“你……到底是谁?”鬼手匠声音干涩。
梁言微微一笑,在洞府石凳上拂袖落座。
“当年在天玄大陆,因忌惮妖帝神通,有些话不便明言。”他声音平和,如闲话家常,“今日既回山门,也该与道友正式见礼了——在下梁言,无双剑宗宗主。”
鬼手匠默然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在灯焰前化作白雾,久久不散……
“明白了。”他缓缓点头,褶皱密布的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你让老朽来此‘卧底’,实则是让老朽来此……等你。”
“委屈道友了。”
梁言提起铜炉上温着的紫砂壶,水汽如丝如缕,注入两只素白茶盏。
他推过一盏,向鬼手匠做了个“请”的手势。
鬼手匠喉结滚动数下,终是缓缓落座。
但他脊背仍绷得笔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焦木杖粗糙的表皮,显然有些惊疑不定。
“阁下……究竟是何意?”鬼手匠问道。
“道友不必惊慌,且先饮茶。”梁言端起自己那盏茶,轻呷一口,任那清苦回甘在舌尖化开。
鬼手匠沉吟片刻,终是将那盏茶端起,一饮而尽。
茶汤入喉,初时清苦,旋即化作一道温润气机,悄无声息地攀向元神。
当这股暖流触及元神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碎裂声,自元神深处响起。
鬼手匠浑身剧震,双目圆睁!
那枚如附骨之疽的“噬心禁”,竟在这口清茶入腹后寸寸瓦解!无数黑色符文自元神表面剥落,化作点点流萤,须臾间消散无形。
禁制既除,一股久违的轻松感涌遍四肢百骸。
“你……”鬼手匠面露惊讶之色。
他没想到,对方才刚到这里,居然二话不说就把自己体内的禁制给解除了。
梁言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悠悠道:“道友莫怪,实在是天机阁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可引来杀身之祸。当日在妖族境内,我需先试探道友立场,若当时道友说出半句不利于天机阁之言……”
他抬眸,目光如古井寒潭:“梁某便会立下杀手,绝不留情。”
鬼手匠闻言,背脊陡然生寒,手中茶盏“叮当”一声落在石桌上。
“天机阁……”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如磨砂:“已经覆灭了不知多少万年,便是史册残卷亦无记载。阁下……究竟是如何得知?”
梁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把玩着手中茶盏,眸光幽深,似在追忆什么。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实不相瞒,梁某……乃是天机阁的传人。”
“什么?!”鬼手匠霍然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不可能!绝无可能!”
他连连摇头,焦木杖在地上重重一顿:“老朽虽非亲历者,但却知道,当年天机阁被灭,分支弟子也尽数被屠,不可能还有传人存活于世!”
“那道友又是如何得知?”梁言不答反问。
“我……”鬼手匠欲言又止,脸色变化不定。
洞府内烛火摇曳,将墙上松影拖得忽长忽短,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良久,鬼手匠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深沉的疲惫:“也罢……这个秘密压在我心头实在太久,今日便与你分说明白。”
他微微阖眼,声音苍凉:“老朽的祖上,确是天机阁弟子,只是心性偏邪,于正途机关之外,尤好钻研那些……需以生灵血祭的歹毒法宝。”
“那年,他为炼一尊‘百怨聚魂鼎’,竟暗中献祭了一座凡人城池,百万生灵化作怨魂,尽数封入鼎中……此事败露,天机阁上下震怒。祖上虽天赋卓绝,却也因此触犯了门规,被逐出门墙。阁中更派出执法长老一路追杀,誓要清理门户,以正视听。”
烛火忽地一跳,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微微颤抖。
“后来……”鬼手匠的嗓音愈发干涩,“或许是天意弄人,祖上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反倒因此……彻底断了与天机阁的香火牵连。再后来,惊变忽至,天机阁一夜倾覆,阁中弟子、长老,乃至所有与之相关的分支传人,皆被屠戮殆尽,鸡犬不留。”
“你说讽刺不讽刺?祖上因叛门之罪,香火早绝,命数已与天机阁无关,反倒因此蒙蔽了天机,侥幸逃过一劫。而那些恪守门规、堂堂正正的师兄弟们,却……”
话语至此,鬼手匠沉默了片刻,脸色复杂。
“我那祖上虽犯下大错,甚至被天机阁追杀,却始终感念宗门的传道之恩。后来他突破失败,于弥留之际,将天机阁的过往告知唯一后人,并嘱托其潜心钻研炼器之道,务必使天机阁的机关术传承不灭。”
“这……就是我知晓天机阁存在的原因。”
言罢,鬼手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萎靡了几分。
梁言静静听着,神色无波无澜,待他说完,才轻声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道友也算半个天机阁门人了。”
鬼手匠苦笑一声:“叛徒之后,岂敢妄称门人?只是祖上遗命,要我将天机阁的机关术传承下去。这些年我周游列海,遍访古迹,便是想寻得一些当年天机阁的炼器典籍,续上这份香火。”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梁言:“现在该你说说了……你口口声声说是天机阁传人,可有凭证?”
梁言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抬手在虚空轻轻一点。
指尖落处,虚空荡漾,涟漪圈圈扩散,如古潭映月。
涟漪中心,一本泛黄古卷徐徐浮现,封面四个古篆铁画银钩——正是《天工秘卷》!
“这……这是?!”
鬼手匠瞪大了双眼,呼吸急促,干瘦的手指在焦木杖上掐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那本古卷:“天工秘卷……总纲?!传说中的机关术总纲?!”
梁言微微一笑,将古卷虚托在掌心:“不错,正是《天工秘卷》总纲。我祖上虽非天机阁门人,但当年因缘际会,得蒙天机双圣残留的一缕意识垂青,嘱我续上天机阁香火。”
鬼手匠听罢,眼眶渐渐泛红。
他颤巍巍伸出手,指尖触及古卷的刹那,仿佛触碰到了万古沧桑。
那书页间流转的机关道韵,与他祖传残卷中的气息同源同流,给他一种极为亲切的感觉。
“是真的……是真的……”
鬼手匠喃喃自语,老泪纵横:“祖上追寻一生而不得的传承……竟在今日得见……”
他忽然整肃衣冠,后退三步,朝着梁言手中古卷,也是朝着冥冥中那缕天机香火,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拜。
每一下叩首,皆额触青石,皆发出沉闷回响。
待礼毕起身,他眼中已无半分怀疑。
“老朽……信了。”鬼手匠长揖到地,“先前多有冒犯,还望道友海涵。”
梁言袖袍轻拂,一股柔和气劲将他托起。
“道友不必多礼。”他声音温和:“如此看来,你我算是同承一脉,是友非敌了。”
“不错,不错!”鬼手匠连连点头。
“道友既怀天机阁遗泽,又精炼器之道,何不正式入我无双剑宗?”
梁言推过茶盏,语气诚挚:“本宗虽以剑立道,然海纳百川,正需道友这般人物坐镇。若蒙不弃,愿以‘天工长老’之位相聘,统辖宗门炼器诸事,更可开坛授业,将天机阁机关术堂堂正正传于后世。”
鬼手匠闻言,只沉吟片刻,便拱手道:“宗主既不嫌老朽修为浅薄,我鬼手匠……愿入无双剑宗,执炼器之职,传天工之道。”
“好!”
梁言抚掌而笑,灰衫在烛影中轻扬:“自今日起,道友便是我宗‘天工长老’,主掌炼器堂。明日我便令弟子收拾‘百炼峰’,辟地火灵脉,建千煅炉,供道友施展手段。”
鬼手匠连连摆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老朽只需一清净洞府,三五个机灵弟子打下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