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和莫惟明步入会议室,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同时一怔。
环形桌中央的主位,此刻坐着的并非预想中的莺月君,而是一身利落装束、神色平静的叶月君。她穿着一种墨绿色的绒面西装,在灯光下透出暗哑的质感。她正微微侧头,与早已落座的九方泽低声交谈着什么。
两人带着满腹疑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九方泽察觉到了他们难掩惊讶的视线,转向他们,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解释道:“莺月君的机体临时出了些故障……大约需要静置维护,水无君在照顾她。叶月君是受邀前来代劳今日的荷官。而在场的人,都没有异议。”
阿德勒优雅地端起茶杯,接了一句:“由一位与在场任何一位星徒都没有直接利益关联的六道无常,来主持牌局,我想大家都会更放心些。”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开阳卿、玉衡卿更是看都不曾往他们这儿看一眼。梧惠虽然对这个突发情况感到些许意外,但很快便接受了。她对叶月君有着十足的信任,深知其公正与可靠。就算她是“不公平”的,至少也不会偏向对他们不利的一方。
她瞥了一眼殷红那张依旧空着的椅子,对莫惟明和稍远些的施无弃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姗姗来迟的殷红款步走入,纤细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夹。那烟夹材质奇特,是由艳丽的红珊瑚以拼接的工艺制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又夺目的光泽。而曲罗生依然如忠诚的影子。
她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边笑着抱怨道:“熟人太多了,个个都要联络感情,走到哪儿都被拉住闲聊,到现在才脱开身。”
她优雅地落座,将那只红珊瑚烟夹随意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全场。
“好了,让我们别再耽搁,开始介绍今天的游戏吧?”
然而就在此时,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人开口了。
梧惠清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质疑:“慢着。”
殷红的视线转向她,微微眯起眼。
“嗯?”
“今天……也是全员参加吗?”
殷红轻笑一声,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一样:“游戏这东西,自然是人多了才好玩。虽然世上也有各种规定不同人数的玩法,但若让已经赢过的人就不许再参与,只能干等着,那多没意思?总要给大家继续娱乐的机会嘛。”
阿德勒也温和地附和道:“这样对赢家来说,那些筹码就成了一锤子买卖。赢钱就收手,的确容易引人不快。何况不同游戏的赌注和赔率不同,就连赢家之间,也会心理不平衡吧。”
云霏也道:“确实。或许可以像昨日那样,由赢家担任庄家,或者按照顺位,选出仅次于赢家的人获得发言权,也是不错的办法。”
莫惟明正要帮梧惠说些什么,梧惠自己却抢先开口。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挺直了背脊,目光直视殷红,“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能看出,九爷您是个注重公平的人。何况今日,还特意请来了叶月君来做荷官,我自是对这点没有任何质疑。”
殷红脸上的笑容不变:“那是自然。不过梧小姐说这些,大约还是有些疑虑,想要得到解答吧?”
“确实如此。”梧惠努力调整表情,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冷静,“我只是觉得,这场集会既然名为‘九皇会’,理论上应有九人参与才对。您也说了,游戏要人多才有意思。可现如今,天玑卿和洞明卿均不在场,无法参与。而另一方面,开阳卿这边……竟有两位代表。这岂不是从一开始,赢面就比别人大了许多?”
她的话音刚落,羿晖安立刻嗤笑一声,语调扬高:“你什么意思?是想嘲笑就算我们更有所谓的优势,但直到今天也还没赢过一把呗?”
她的反应快得几乎有些蛮横。莫惟明忍不住按了按额角,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回敬:
“您的逻辑能不能不要这么跳脱?”
“我就这样。”羿晖安立刻顶了回去。
一直沉默旁观的羿昭辰似乎厌倦了这种无谓的争执,他推了推眼镜,冷淡地开口:
“如果对此有意见的话……我也可以代表不在场的白冷。反正我们都是公安厅的人,也符合你们预设的利益纠缠。‘开阳卿’的资格与权重,我可以放弃行使。”
真爽快,反而令人觉得可疑。莫惟明默默和九方泽对视一眼。
九方泽按照先前约定的那样,在此时“恰如其分”地插话,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诚恳:
“我们的确相信九爷您是注重公平的。不过,这几日的游戏内容,基本上都是由贵社单方面公布,我们事先完全无从知晓。难道和每日的主题活动一样,都是随机决定的吗?”
他在“随机”这两个字,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抛出真正的意图:“如果可以,能否将选择游戏的方式,也交由大家共同决定?比如抽签,或者轮流提议表决之类的。”
殷红闻言,指尖轻轻敲击着那支红珊瑚烟夹,陷入了沉吟,没有立刻回答。莫惟明则不易察觉地向九方泽微微点了点头。
这正是梧惠计划的下一步。从参与人数、阵营构成,再到游戏内容本身,试图全方位地对殷社预设的布局进行干扰和制衡。
其实梧惠内心并无太大把握。她深知殷社手段层出不穷,底蕴深不可测。即便此刻只有殷红一人坐在这里,谁又能保证她不能凭借她的法器,无声无息地读取所有人的心声,彻底掌控牌局的节奏?最坏的可能,便是他们这临时起意、不成气候的“计谋”早已被对方看穿,此刻的争论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表演。
但他们别无它法,总要放手一搏。
然而,就在会议室内的气氛略显凝滞时,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出现在各位视野中的人,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推开门的是水无君。她已经换回了那身更便于行动、剪裁干练的深色旗袍,恢复了往日那副冷冽无常的模样。而跟在她身侧,正缓步走入会议室的……
竟然是莺月君。
她也已经换回了那身繁复层叠、古典华丽服饰。她行动间依旧带着人偶特有的、微妙的僵硬感,但那双曾经空洞漆黑的眼眸,此刻竟似乎有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微光,虽然依旧看不出情绪,却不再是完全的虚无。
那应当是属于六道无常的、三日月的光华。
梧惠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而莫惟明的反应极快,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
殷红和身后的曲罗生面色如常,几乎没有一丝波澜。羿晖安似是有一瞬间的惊讶挑眉,但几乎立刻恢复了镇定。羿昭辰微微张开了嘴,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但比起震惊,不如说困惑感更胜一筹。云霏和阿德勒也是同样的一头雾水,各自皱着眉,显然对此毫不知情。
至于叶月君,她的视线始终如磁石一般,随着莺月君的移动被牵引。她显然也藏起了自己的情绪,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六道无常的心声。
水无君停在门口,而莺月君径直走向座位。最终她在施无弃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梧惠的心跳得飞快。
她紧紧盯着莺月君的脸庞,想知道,自己发现的一个细节是不是错觉。
——颜色。
莺月君的脸颊上,那些如同缝合线般的精致锔钉两侧,皮肤的色泽似乎存在着比之前更明显的差异……一边更接近象牙白的陶瓷质感,也可能是保养极佳的人体的皮肤;而另一边则隐隐透出极细微的、失去血色的、暗淡的青灰感。
不论哪边,在她之前经过梧惠时,梧惠都没有看到近乎人体皮肤的纹理和血色。她已经忘记以前莺月君是什么样子的了,或者说她其实从来没有留心观察过。
是这里光线角度的问题吗?
还是……
莺月君——或者说,在此刻重新占据着那具人偶的存在——将不再空洞且似乎蕴含着某种意志的目光投向殷红,用那副毫无波澜的语调问道:
“由我来代替天玑卿·施无弃参与会议,应该没有问题吧?我不再是荷官,而且,平素也正是负责监视天玑卿动向的人。由我暂代,应是合情合理。”
梧惠的眉头紧紧锁起,她再也按捺不住,当场转向殷红:
“她的‘苏生’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吗?莫非昨天朽月君拿出的那个注射器……其实就是唤醒她的关键?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好的戏码?”
殷红将那只红珊瑚烟夹从唇边稍稍挪开,吐出一缕烟,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梧小姐,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事,就连我也无法完全掌控和预料。”她看向莺月君,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审视,“对此,我也同样感到疑惑。不过……莺月君您能平安无事,我们自然是万分欢迎您的归来。但在那之前,请恕我冒昧,有一件事必须确认——”
她微微前倾身体,笑容依旧。
“您如何能向我们证明,此刻在这具躯壳里的,确实就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位寐时梦见·莺月君,而非……别的什么‘东西’呢?”
这下连梧惠也沉默了。她有些无助地望向自己的同伴,他们也只是轻轻摇头。
似乎没有人可以证明。而且,就连殷红的问题本身,也是值得所有人真正质疑的部分。
然而,站在环桌中央的叶月君忽然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婉转好听。
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警告。
“殷社长,我不建议您继续追问这样的问题。”
莺月君似乎并不介意。她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容对着殷红,语调却奇异地变得温婉柔和。
“不得不承认,您像一位训练有素的士兵。和您最忠诚的下属一样,接受过极其专业的反催眠训练。这让窥视你们的梦境与思维深处,变得异常困难。但是,殷社是相当庞大的集团。并非每一位为您工作的人,都拥有如此坚不可摧的意志和专业的防护。尽管您让他们负责不同的环节,不同工种之间的接触也被严格限制,但零碎的信息,只要积累得足够庞大,也终能拼凑出许多令人惊讶的图景。”
她微微歪头,那个动作既像人偶的僵硬,又带上了某种属于生灵的狡黠。
“您需要我陈述些许细节,来作为我身份的验证吗?”
殷红那游刃有余的笑意竟然微微趋于收敛。
梧惠难得地看到,殷红的脸上竟然也能出现这种表情——那就是没什么表情。
还算不上被触及逆鳞的程度,但这种发言诚然令人不快。殷红微微闭眼,抿着嘴笑了一下,将烟夹递给曲罗生,然后摆手:
“不必了。我跟您开玩笑呢,您可真不通情达理。既然如此,就由您来决定今日的游戏内容,如何?”
梧惠暗想,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达成了目的。可也未必会对天璇卿造成多大影响,毕竟她的手段实在太多。给她的掌控增加一些障碍,不知能对全局造成多大影响。
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莺月君欣然应允,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可以。”
九方泽提议道:“既然是由您来定,那么,是不是我们的一些传统玩法会更合适?”
莺月君却轻轻摇头。她抛出了一个略显意外的答案:“不必。施无弃曾向我介绍过一种从西洋流传而来的游戏,据说非常流行——请给我们新的扑克牌。”
殷红深深地看了莺月君一眼,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抬手,将烟夹递向曲罗生,嘱咐他取牌来。曲罗生颔首,随即转身走向门口。静立一旁的水无君与他一左一右,分别握住了两扇门的黄铜把手,大门随之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