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第一个通话,邵梓没有再搭理徐天翼,只是礼节性告知进展以及寒暄了几句就挂断了他的电话。或许是因为觉得从徐天翼那里已经挖掘来了全部有用的线索,总之无论如何,这些事综合起来都让被几句话问的满腹狐疑的徐天翼有些放不下这件事。
依照着自己在办公室里的习惯,他就这么焦躁不安地在飞机上来回踱步,终于惹来了一声抱怨。
“哥们,咱这是直升机,不是景区的多人自行车,用不着勤劳朴实的人力支援发动的呢。”
徐天翼不看也知道是哪位,没好气回过头,“‘哥们’,你怎么就那么多话呢?”
这位平常整体还能称得上冠冕堂皇的讼棍明显不常用这种口头语式的称谓,只是夹枪带棒讽刺性的原话奉还给对方,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的还挺生硬。
飞行员耸了耸肩,倒是不太介意被回击,“我也不想啊——”
他这话说的就怪,简直不讲逻辑,毕竟这几十分钟里最爱找话题来消遣别人的人分明就是他本人。徐天翼忍得够久了刚要借题发挥,却很快听到了对方的后半句话。
“这不是徐律师年纪轻轻就在袁家如鱼得水的事迹大名鼎鼎,我们老板托我多关照关照了解一下么——现在在外头打工要讲究全方位发展,也不容易的。”
这句话一出,徐天翼的肩膀骤然一僵,原本就称不上放松的神色忽然一变。
飞行员吊儿郎当,一如既往轻松写意,说出的话在他看来却忽然变了味儿,“话都说到这了,我差点忘了提——我们老板让我向你问个好,且对你一家人的遭遇表示由衷的遗憾。‘正义有时无法立即得到伸张,但总有您这样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希望实现自己的正义’,这是他的原话,可不是我瞎编的。”
徐天翼神情瞬间变得苍白,颊侧肌肉绷紧,如弓被拉满那样凝滞在脸面之上。他几乎完全没有设想到如今的发展,但总归还抱有怀疑对方只是在诈自己的理智尽量维持着不动声色。
嘴唇耸动了一下,他思虑片刻后,才尽量维持着还算平稳的语调发问。
“……你在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没听明白。”
这样反问当然没有暴露什么,但俨然已经变化了的神态哪怕在知道飞行员不可能为此回头的情况下都不寻常。事实上,徐大律师已经开始妄自在心底排查可能甚至是最差的情况:刚才上飞机的时候说过,这个人是梁安跟别人找来的援手,现在也一口一个“我们老板”,毫不掩盖背后有人的情况。
那么这个幕后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徐天翼没那么自欺欺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方显然了解自己家中惨剧的相关过往。只是非要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旧事重提,对方有什么目的?想要干什么?
关键是梁安那家伙专程把人叫来帮手,提前知道会有这种事吗?
也许单纯就是看那个让人火大的家伙不爽——徐天翼总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把梁安塞进阴谋论袋子里企图打包扔掉的机会。
然而飞机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够打断这场莫名而起的“斗法”。
江秋转头看了一眼机头处僵持的闹剧,面容淡漠却忽然发言:“我不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算计字眼或者考察同伙是个好主意。”
他这一路上非必要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声不响,一句话却就那么给俩人都扣上了一个不太友善的大帽子,用词还有些鬼鬼祟祟的,不很友好。
理应擅长嘴炮的老同学首先发表咬文嚼字的异议:“‘算计’这种词不能乱讲。”
“算计的词义可以包括很多种,比如为了一个目的而谋划,具体性质取决于目的本身,不一定是贬义。”
“……”大律师也无话可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但讲了也没用。
取决于目的、不一定是贬义——所以他如果认为江秋的话是贬义,岂不是意味着他自己的目的不纯?
徐天翼到底有没有办法从这个话术里脱身他不知道,反正他清楚一件事,就是江秋绝对没有刻意针对自己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顺手一坑。
话痨的飞行员也不服气:“诶诶诶,可别把我带进去。我只是一边活跃气氛一边交流交流情况,帮人带个话而已~说的话可都是很有营养的!”
江秋看了他一眼,同样实事求是道:“关于没有必要性的聊天,你刚才和梁安讲了六句,在我说话时讲过三句。如果你背后的老板不需要一位警察和一名医生,这应该只是无实际意义的个人消遣,而非真正受人之托。”
虽然完全没有祈使句,但听着总感觉像是指正。
“……是,就算我嘴贫!”飞行员龇牙咧嘴地承认了,不过话锋仍旧一转,“但是吧,有意义的结论就是由无意义的事情堆积起来的。这是生活哲学。”
这次江秋倒是没说什么能意外呛死人的话,只表示数据不足,“再看看。”
由“江大法官”批准“取保候审”流程以后,情况确实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善。
敏感的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徐天翼远在天上无法下地飙车的焦虑也被卸下了一半,但也就在这一刻,他刚从嗓子眼里按下、由于种种不可控的事实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又被人强行提溜了起来,还是以一种非常新鲜难以预料的花样。
江秋见到场面清净了许多又把视线挪到窗外,就好像云层之下森林以上那点天际线里有什么其他有意思的东西。但他也同时这样说,“徐同学,你现在一直留在这里而不是去处理袁家的事情,我认为其实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你认为?”徐天翼笑了,“朋友,你知道什么是糊口的工作吗?我可不是袁家因为钱太多专门请来发工资散财的。”
他当然想找其他人确认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就算警方无可奉告至少也能找到袁家一些可能被问话的人,奈何现在刚才只剩下两格的手机信号因为空间位置的变化已经跳到了可怜巴巴的一格,wiFi和流量更是要网没有要命一条。
黔驴技穷以后,徐天翼抬起了头,正看见江秋正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干什么?”
“我在思考。”这不是卖关子,江秋是真的在花费时间思考,而面前的人除了因为他一句话僵在原地也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手段。在不到五秒钟以后,他便给出了“思考”的答案,“徐天翼,我保留刚才的意见。这不是工作时间,你现在不能接电话、不能收到信息,所以有充足的理由不在袁家的事务里出场。”
徐天翼气歪了鼻子,“——而这是一件好事?”
江秋目光坦荡,“因为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但有一种被广泛验证的理论说明,工作中的人不被容许什么都不做。这其中存在两种假设,如果你不做,你会被认定失职,如果你不得不不做,像现在这样,你会很安全。”
这家伙只讲逻辑,参考文献也无法考证,但只要能像正常的徐天翼这样理解过于直白的理论和曲折的双层否定句,也能发觉竟然还有几分冰冷的道理。
袁家这件事的结果无非是谁被当凶手揪出来,作为律师的徐天翼当然可以去为某一方辩解,但过程中显然得面临着被另一方盯着的风险。
和之前的窘境相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所有人都要“欢聚一堂”。也就是说,到场的所有人无论利益和立场是什么,无一例外全都是徐天翼的雇主。
如果说一个事儿精老板和一群下属放一块是伙伴同心协力越过艰难险阻的职场故事,一群事儿精老板和一个下属处理业务,就是那个下属的十八层地狱。
徐天翼当然不是自己之后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习惯的节奏从来都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哪怕上了难度也要硬上,就这么拿阳寿搏一个一战成名的机会。这却不是逞强,而是没办法的事:他现在的名气虽足年纪却轻,必须比任何骡子和马都要任人使唤才能保住这个由轻描淡写的老师介绍得来的工作。
但是江秋的话也不一定完全错误,有风险就有收益,徐天翼冷静下来也能察觉到这一次可能是那种风险远大于收益的情况,也许莽撞又慎重的行进了那么久,依靠积攒的信誉有时当个缩头乌龟的确不错。
但江秋不会关注这一点。或者说,按照他以前的行为逻辑,就算他能得出这样一条“不推荐”的逻辑线,他也不会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这种情况总是造成一种尴尬的结果:江秋有事情发生后才逻辑清晰的凭借前期线索给出推断。只要梁安没有表里不一暗地蛐蛐人,徐天翼应该是最早认定他是“事后诸葛亮”的人。
但对江秋而言,当时没有开口的解释总是那么简单,因为“数据不足”。
那么,什么变了?
徐天翼看向江秋,仿佛对他的行为有了新的理解……以及更多的疑惑。
毕竟过去同窗甚至同桌了好几年,哪怕怀揣着些既自惭形秽又高高在上的矛盾心态,起码经验在那里,他自认为是了解这个可以理直气壮表现冷漠的家伙一些行为模式的。哪怕是现在屡屡做出一些跟踪自己还有更加出奇的举动,他也只归结为“是梁安在背后撺掇指使的鬼主意”。
但现在唯一的操盘手跳了飞机,压根没听到后来的“联欢晚会”,一切显然是江秋自己的抉择。
而这竟然还是个比自己的第一反应“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建议你把这件事交给他们自己处理。”不过江秋照旧看不出徐天翼的脸上那种依然如油画般凝固的动摇,还在保持他那规劝的策略,“徐天翼,你现在……”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短暂的发扬了令人惊诧的随机应变精神之后,江秋终于还是回归了由于匮乏对情感理解而听不懂言外之意的“正常状态”。这样下去只要徐天翼继续爱答不理,不向江老师汇报自己“改正归邪”的项目进展情况,恐怕会形成一个非常不利于徐天翼心理健康的循环。
徐天翼只得无奈摆手。刚才已经气过好几道,哪怕他是飞艇的气囊成精也瘪了,于是失去那样旺盛的个人活力,只能用示弱的话语恳求,“……别说了。”
而老天似乎也可怜他,整体上是站在他这边的。
风中的直升机忽地调转了方向,徐天翼和江秋感知到变化齐刷刷看了过来,而飞行员面容无辜耸了耸肩,“我们任务结束啦!说是有专业人士过来接手。咋,你们还想和这架飞机交流交流感情吗?”
他倒是不强求别人答他的话,很快自问自答,又嘀咕了起来:“反正我是不想,这座椅可太窝闷了。以前飞它的人真可怜。”
“不是……“徐天翼还没反应过来,紧赶慢赶几步走到了飞行员的旁边,“你是不是针对我,我想下飞机的时候不能下,不想了你就降落了?”
“怎么,又没人看着,就不能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吗?你上学的时候没拿鬼话骗过老师?”
飞行员一转头,就同时看到一远一近两位乘客茫然的眼神。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话痨也罕见地沉默了几秒钟。
降落的过程有赖于飞行员精湛的技术和比正常驾驶更集中、不耗费时间在和人唧唧歪歪上的精力非常平稳。
就是某人被强烈的心虚触发了不太强大的身体素质。
望着徐天翼脚步虚浮恍惚地下了直升机,江秋定了定,忽然将头偏过一个无限接近于十五度的精准幅度。
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修剪,略长出耳垂的直发随着动作柔顺的倾斜,因此也被刘海骤然挡住三分之一的双眼灰暗而透彻,瞳孔的颜色仿佛两颗空洞的大理石,神色如往常那般古井无波……
而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却也将视线这么定在了还在探头探脑、向这里张望的飞行员身上。
沉静到令人不由得感到窒息的目光很快再一次和疑似有多动症的倒霉家伙四目相对。
江秋在此时开口:
“天气有些冷。”
飞行员刚要因为这段不明不白的小话随口贫上两句来回本,却被江医生的下一句话硬控回了窝闷的座位上。
“替我向你们的老板问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请我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