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道:“徐州好地方啊,要兼水陆,兵家必争之地,有山有水。”
萧平安勾起回忆,道:“有云龙山,石狗湖。”心念一动,他是不是徐州人,自己也不清楚,又是年幼生活之地,记忆残缺模糊,少与外人提及。怕老者看出毛病,问道:“你老也去过?”
老者道:“倒真还去过两次,那边出了个云龙野叟,可了不得。”
萧平安微微一怔,久闻云龙野叟大名,原来也是徐州人?
阳光照在老者脸上,白发皱纹,一片慈祥,回忆道:“那边还有个饣它汤,拿野鸡跟鳝鱼熬的,滋味也是鲜美,想必你吃过不少。”
萧平安却是摇了摇头,饣它汤乃是徐州名吃,相传起源于彭祖的“雉羹”。那是有钱人家的吃食,他一个几岁的流浪儿,闻也不曾闻过。
老人似是明白过来,在他小臂上轻轻拍了拍,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你做些什么营生啊。对了,对了,我真是老糊涂了,你们这些练武的,哪会操劳什么生计。”面色一整,道:“可不许作奸犯科,恃强凌弱,肆意胡为。”
萧平安心里登时一颤,忍不住不去想那三人,低头道:“不敢。”
老者道:“嗯,看你这孩子,当是个敦厚老实的。你自己有孩子了没有?”
萧平安被问的一楞,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老者忍不住发笑,道:“便是没有,何苦吓成这样。你们这些练武的,都不肯结亲,传宗接代。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孝有三乃是出自《孟子》,东汉赵岐注论,其一为对父母错误盲目顺从,阿意曲从,陷亲不义;其二为家贫不仕致父母无养;其三为不娶无子绝先祖祀。此论深入人心。但也有论称,按先秦文字,此“后”也可能指的是“后(厚?)德传承”,指不能继承先人品行德性,玷污门风。
萧平安头低的更低,讷讷不能言。
似乎年长之人,尤爱谈婚论娶,传宗接代,接着又问,道:“那妻室可是娶了?”
萧平安只觉自己个头都小了,恨不得再小一点,缩到衣服里面去,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老者却是不肯放过,道:“你说什么,这人老了,耳朵不中用,你大点声。”
萧平安蚊讷蝇语,道:“没有。”
老者在他小臂上轻打一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颜色,道:“该打,你家人就不催你么?”
萧平安心道,我没有家人了,终究未说,摇了摇头。
老者道:“那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萧平安立刻想起叶素心,旋即又想到沐云烟,心头一惊,坏了,我真三心二意了!原本自己觉得自己最喜欢就是叶素心,眼下也是如此,可一想起此事,沐云烟的影子总要冒出来。
随即心头却是一黯,我如今浪迹天涯,落魄到了极点,哪还有那个福分能成家立业。眼下我还能寻盛云英报仇,若真杀了她之后呢?天下之大,我还能往哪里去?那么一瞬间,萧平安十分怀念衡山峰上那个小屋。但随即心情更加黯淡,我没有家了。直觉前路一片迷茫。
老者瞧他模样,登时笑了,道:“那你可要抓紧了,别叫旁人拐跑了。”
萧平安唯唯应道:“嗯。”
老人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把着话头,半天也没给萧平安问话的机会,走到凉亭前面,老者也不上台阶,在边上一张石凳坐了,道:“我倦了,要歇会。”
萧平安扶他坐下,随口问道:“你要不要喝口水。”问完自己也是一笑,这里我去哪里寻水,总不能拿这池子里的水给他喝。
老者刚刚坐下,双目微闭。还未闭紧,瞬间大亮。
萧平安并未见他睁眼,但忽然一股心悸,毫无犹豫,双足猛蹬,倒射而出。此乃武人千锤百炼得来的预感惊觉,已不知多少次,救过他性命。
与此同时,老者双掌一翻,拍向萧平安胸腹。
萧平安倒飞而出,瞬息已经到了水池之上,老者电闪般追出,距他不过一尺。萧平安仓促之间,身子倒飞,飞不出两丈,已要落到池中。对手如蛆附骨,根本叫他也不敢转身。右脚单足落在池中,倒滑而行。
此际天气尤寒,池中间冰薄,近岸浅处冰仍厚。滑出丈许,脚下冰实。老者已经空中追到,萧平安双掌拍出。
老者挥掌相迎,“砰”一声大响。萧平安脚下“咔嚓”一声,已踏破坚冰,但借着这一踏之力,不等身子沉水,拧腰而起,空中连转两个圈子,轻飘飘已经落到岸上。
老者空中无处借力,被他掌力反激,度距离也跃不到对岸,只得瞧准一块冰面,落足一点。这一步之差,待他上岸,萧平安已经奔出五六丈。
萧平安一招换过,心中惊疑不定。老者掌力在那贪狼之上,但远不及伪仙,大约只与盛秋言相仿。不知为何,此人武功真的忽高忽低。心念一动,也不回头,脚下疾朝院墙奔去。前面院墙还有十余丈。
后面老者道:“你跑不了的。”
萧平安心念一动,道:“你是垚叔?为何杀我?”
老者脚下不停,道:“祖母说了,你是盛家仇人,混进城来,定是心怀不轨。”
萧平安接道:“你定是误会了,祖母对我极好呢。”他故意想引老者说话,以此人武功,未必追的上自己!
身后不闻人声,萧平安心底一沉,不敢回头,脚下加劲,“巽风雷动”使到极致。眼见距前面院墙已不足三丈。
身后脚步之声忽轻,旋即倏地一条身影已经挡在他面前。
萧平安紧咬牙关,身形急闪,生生变向,还是扑向围墙。
眼前一道残影,老者身形还是在他当面。
萧平安不敢再冲,硬生生止住身形,一招“浩然正气”迎面打出。
老者身形微动,已将这招闪过,双手连拂,掌影飘飘,又是“连云二十四手”功夫。
萧平安在此间闹事,遇到使这门功夫的高手实在太多,见他出手,已经认得此招。虽不知招名,但知道此招看似掌影憧憧,其实都是虚招。双手齐出,踏中宫直入。
未等他出手,七八掌已经印在他前胸双臂。
萧平安连退数步,一张脸瞬间潮红,硬生生将一口血压下。心中大骇,这一招他已经见过数次,分明是诱敌招式,怎会忽然都变作实招!武功本就是虚实之道,虚实转换那是常理,但绝无十余掌虚式忽然都转作实招的道理。
以他如今武功,能连续打中他七八掌,怕是如今的八奇也难做到。
这老者武功大是诡异,叫他立刻加了小心。凝神应战,换了几招,又被接连打中。
萧平安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这老者使的明明就是“连云二十四手”,自己可说整套拳法已经见个七七八八,甚至还见盛秋煌使过。可在这老者手中,这套拳法变幻莫测,招式之繁复诡异,出手角度之刁钻,简直是匪夷所思。自己生平见的武功也是不少,但论掌法,真的无任何一套掌法能与其相比。
心中奇怪,这老者化作“伪仙”之时,也使“连云二十四手”,随手就将自己拿捏,但那是因为他内功修为实在太过。就便随手一抓,不使什么招式,自己也躲闪不开。但就便是那“伪仙”,这“连云二十四手”使出来,也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为何眼前这老者的“连云二十四手”如此厉害!
但眼前终究不过是个斗力境上段的对手,连大圆满的修为也没有。此人终究不是“伪仙”,自己一线生机,全在于此。大喝一声,全力催动“大正神拳”。
此人武功与盛秋言相仿,按理说,“大正神拳”只要不是功力过于悬殊,乃是出手必中。可萧平安接连七八招神拳出手,竟连对手一片衣角也没摸到。
老者随手拆解,勾连接化,将他一道道刚猛无俦的掌力全都带偏。
萧平安心中惊愕,难以言喻,老者所使分明还是“连云二十四手”,但拳路大变,掌法飘忽,如梦似幻,守御之精绝,尤在“莲心静湖掌”之上。
“莲心静湖掌”乃是剑圣所传的武功,自是精妙绝伦。“连云二十四手”分明是偏攻伐的一门武功,怎守御也如此出色。可自己先前与这么多盛家高手过招,为什么他们的防守没有如此缜密?
萧平安一口气又打出三招“大正神拳”,气府内真气终于消耗殆尽。
老者叹气,道:“莫要顽抗了,祖母之命,我也不得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