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信物
有凤楼大堂的柜台后面,戴着瓜皮帽子的中年掌柜正拨打着算盘,清瘦的脸上神态谦和,偶尔目光一闪,大堂里外扫视一圈,方才显露出些许精明强干。
门口进来的客人吸引了掌柜的注意,一个穿着绛色褙子的年轻美貌女子,大腹便便的,显是有了月份很重的身孕,却牵着一个青布夹袄的年轻男子的手,那男子头发长不足一分,一看就是蓄发半月的光头,俩人牵手进来,一路互相对视,眉眼之间含羞带笑,情意绵绵。
掌柜在这有凤楼里主事多年,各色人等见的多了,但像眼前这对男女如此招摇过市的,却还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掌柜的,开一间最好的上房。”杨铭走到柜台前,大咧咧地说。
“两位客官从何而来?”明太祖规定的路引制度到明朝中后期早就名存实亡,客人没有出行证件,问一问是合情合理的,当然,回答是否属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铭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旁边的小栀说话了——
“遵化人氏。”
“因何来此?”
“为鞑子掳来。”
问尽于此。现在满城都是难民,那些难民中的富贵之人,向钱庄借了银子,入住客栈酒楼的,也不是没有。
“本店最好的上房一天五钱银子,房间二进,用具齐全,包平常饭食。”掌柜面色平和地微笑道。
“那好,先订两天。”杨铭说着,扭头看向旁边的小栀。
小栀与杨铭对视一眼,眉梢眼角带着笑,从袖中取出半截银镯子放到柜台上。
连房钱都哄着要女人出,果然是诱拐良家的败类啊,掌柜内里心念转动,脸上却波澜不惊,这个价钱他是赚到了,适才给杨铭报的是标牌价,实价其实三、四钱银子足矣。
更让掌柜惊奇的是,小栀眉梢带笑地扔出镯子,杨铭居然将她一把拉近,凑上去作势要吻……
小栀胳膊拦着杨铭,侧着脸含羞带笑地躲避,但身体的动作却是如此的软绵无力。
饶是那掌柜看惯世态人情,见此情景,也不禁哑然失笑。
楼上的客房里外二间,雕花格架,黄花梨的用具,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水墨字画,竹制熏笼罩在香炉上,散发着袅袅迷迭香。
“你不要负我。”小栀依偎在杨铭的怀里,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会永远爱护你。”杨铭吻着小栀的耳垂,轻声地许诺。
“请檀郎给我信物……”小栀的声音似在梦呓。
信物?杨铭现在是标准的身无分文,哪有什么信物,总不能把随身带着的格洛克19给小栀吧?
略一思索,他摘下了手上的腕表。
西洋钟表最早是由利玛窦于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带到中国的,到崇祯年间,自鸣钟已经广泛被上流社会所熟知。
杨铭递给小栀的腕表是一块欧米茄的中性表,也并非什么昂贵货色,但在小栀看来,如此精巧细致的钟表显然是奇珍异宝。
小栀接下信物,一时神态儙倦,娇柔无限。
“檀郎,奴家也有信物……”她取出新买的白绢罗帕,铺于床上。
留下谢庆元俩军士在楼下等待,范同舟移步上楼,军士警员闯入娱乐场所包房,恐引发慌乱,古今如此,这一点规矩范同舟是知道的。
看着眼前的两名军士,为首的那个身带强弓,腰悬箭囊,面含桀骜之色,钱掌柜不禁心中一动,想着范同舟如今在县衙和将军府两边行走,左右逢源,连知县大人都对他更加礼敬几分,今日他来有凤楼,交结铺垫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钱掌柜何等机灵,立即招呼小二给两位军爷备座斟茶,自己却从柜台底下取出银箱,拣了两粒五六分的银子,塞给谢庆元俩人。
银箱打开,一堆碎银铜钱之上,半截手镯赫然醒目,谢庆元瞳孔猛然一缩,顾不上掌柜递来的银粒,却问道:“掌柜的,这银镯可否借某一观?”
钱掌柜一惊,心想这军士胃口太大,把自己当成肥羊了,也不想想能在这城里开这片酒楼的,岂会是毫无根基?别说眼前的这两个军士,就算是范同舟,自己东家也不怵他。
内里心念转动,外表却仍是沉稳如常,钱掌柜取出银镯递与谢庆元,淡淡地说道:“不过是只寻常镯子罢了。今天一对客人来店投宿,要了最好的上房,拿这镯子付帐……”
谢庆元却不答话,目光死死地看着手中的银镯,只见扁扁的镯面上锻着海棠花纹,中间两行阳文铭字“及笄倾城,乔木莺声”。
拿着银镯的手猛地攥紧了,银镯截断部位的尖角陷进谢庆元的指间,一缕鲜血渗了出来。
楼上的雅室里觥筹正欢,一桌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刘必显敬酒夹菜,未免冷落了陪在次座的何如水,这何如水倒也不惊不辱,不时跟着众人随口附和几句,目光一巡,却见范同舟面带笑容推门而入。
雅室内众人也有不少与范同舟认识的,见他到来,少不得又是一番推杯换盏,范同舟虽然极力控制神态,一一应酬,内心里却是焦急万分,桌上次座的何如水看在眼里,心中生疑,目光更是盯得紧了。
却见范同舟借机挪到刘必显身旁,耳语几句,刘必显顿时神色一变,瞬间却又恢复笑容,这时,原本高坐首席正位的他,开始主动敬酒,论资排序的一巡酒喝完,随即含笑告辞。
看着刘必显和范同舟离去的背影,何如水若有所思。
杨铭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一片夜色,搬砖的劳累加上刚才的几番暴风骤雨,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只见枕边的小栀以手支头,含情带笑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眉间心上全是郎情妾意。
“檀郎,你醒了……”小栀浅笑盈盈地问候道。
杨铭一个翻身,搂着小栀深深一吻,丁香缠绕,再赴云雨。
有凤楼背街的小巷里,一个肩上背着长哨角弓的身影在黑夜里徘徊,楼上客房窗户灯影摇曵,隐约传来轻笑娇喘的声音,谢庆元手中的半截镯子攥得更紧了,指间的鲜血沥沥滴下。
崇祯二年十一月初一夜,北京城东面300里的官道上,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的四千骑兵部队正在向西急速前进,隆隆的马蹄声像天边的滚雷,震动着无边的大地。
中军弓手谢庆元骑着战马,背着角弓,和他的五百名同袍一起,在滚滚洪流里向前疾驰。
前方,就是遵化城!
※按明史记载,赵率教是十一月初四日战死,但是按《满文老档》的记载,却是十一月初一日。应以满文档记录为准。《明史》所载的初四日应该是北京方面得到消息的时间。《明史》编撰时《满文老档》属于满清皇家机密文件,史家无法看到和采用,《满文老档》直到辛亥革命后才从紫禁城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