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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科幻小说 > 明日无瑕 > (四)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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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课倒没什么折磨人的,无非是做四张数学和格威兰语的试卷,对完答案,和昨日一般回到家里。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家门,不一样的,是鞋架上多了双黑皮低跟女鞋。哦,还有那张在父亲死后,总是落灰的餐桌,如今也擦到光亮,更放着件米白的女士挎包。这些不同往日的景物,都告诉坎沙,他要命的亲娘今晚回家了。

母亲在家,儿子却没有笑。坎沙的嗓音是沉了又沉,快走到自己的卧室了,才挤出句蚊子似的嗡嗡声,没看坐在客厅的母亲哪怕一眼:“妈,不加班?”

“乏了,回来休息。”

清冷的女音,来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妇人。她身上的工作服,是干练的格威兰文员款式,发着一种浅浅的蓝泽。看她的身材和相貌,约摸三十五六,令中洲女人闻名大地的长睫毛和大眼睛,她也不缺。当然,因为年龄,她的皮肤算不上水灵,但也没添几道皱纹,倒有种成熟的韵味。要说她哪里不好,就只能从低垂的嘴角和眼角挑毛病了——不似某些家庭主妇,这位女士的样貌,太过严厉了。

坎沙·杜拉欣敢向帝皇起誓,母亲没有再嫁的原因,绝不止去年他考砸了测验回家后,抹着眼泪训斥他时说的那样简单——什么等儿子成了年、滚去国立大学、申请了助学金,她再考虑个人问题,开玩笑呢。

这刻在脸上的苛刻脾性,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任谁娶了她,都要天天思虑怎么跟她针锋相对,弄不好,就是如履薄冰。再者,坎沙这拖油瓶还充当了减分项,非常影响第一印象。

因此,就连他这个当儿子的都不好说,自己的寡妇老娘安苏妮·杜拉欣到底是不愿嫁人,还是嫁不出去。

摇摇头,坎沙赶走了这些冒犯的念头,便卸下书包,重重地躺在床上。可没等他打完一个盹,令脊背发寒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坎沙,来,妈有话跟你说。”

坎沙翻起身,用一只手捂着脸,嘴绷成了弯弓。接着,他尽力控制脸部的肌肉,面无表情地走到客厅,无视了安苏妮拍着沙发垫、要他坐过来的举动,低头回话:“妈,我没惹你生气吧?”

“坐过来说话。”

“不了。”

“好,妈也不多说,妈只是提醒你,上学是为了你自己,”合上眼,安苏妮难掩的不仅是疲惫,更是无尽的失望,“要是应付功课,把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东西上,毕业了考不进国立大学,吃亏的是你自己,明白吗?”

“我怎么应付作业了?”

“你自己都清楚。”

“应付功课?哦,妈,你想说,我看电视了,是吧?”儿子回过身,拍了拍电视机,“我没劲儿,看看解闷,今年第三次,不过火吧?”

“你知道就好。”

“知道?嗯,我知道,”说着,坎沙朝卧室走去,头也不回,“我写作业去了。”

“回来,”喊话的安苏妮,声带已在颤抖。她该是恨铁不成钢,或是给怒火攻了心,说什么也要教训儿子一顿,但甫一开口,那语气又失望无奈了去,“坎沙,你要是死皮赖脸了,妈也拿你没法。”

“嗯?妈,我怎么死皮赖脸了?”

“坎沙,你听着,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出了社会,没有人,没有人会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偷懒,你走神,一直到你吃了苦头,都没人会提醒你,”安苏妮挡着眼睛,再不看儿子的神情,“我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是因为我是你妈,我生了你,我身上掉了块肉,我把你当儿子,当心头人,可你啊,让妈失望、太失望了。”

“哦,就因为我看了电视?”

“你自己清楚。”

“应付作业?嗯,我没应付啊,我写完了再看的。我是人,我不是圣恩者,我是会累的,偶尔放松一下,不行吗?”

再开口,安苏妮是语重心长,可听在儿子耳中,那是实打实的怪声怪气:“是,坎沙啊,你是人,你是个普通人,所以,你没权利放松,没权利休息,明白吗?你要放松,你喜欢放松,就去街口的垃圾桶守着,看看那些捡瓶子的流浪汉,问问他们以前是怎么放松的,行不行?嗯?行不行?”

“唔,我觉得,”坎沙摁了摁鼻翼,憋住了想笑的冲动,“他们小时候再玩命,也不至于一年才休息三回…”

他的反驳,被悲愁的安苏妮强制结束:“儿啊,坎沙啊,你能不能听点话呦?妈这个礼拜没有休息日,你明白吗?我要加班、加班,受上司的气,挨同事的白眼,每个月才能赚回来一万左右的钱,交了水电费,真不剩多少。咱们家没钱,不是像你的同学塔都斯,他们达西欧家,是麦格达最富的地产商,他不愁吃,不愁穿,你不行啊,你要是去不了国立的大学,出来,上哪找活干?找件像样的工作去挣钱?你要学对面那家子的闺女,去刷盘子、去扫大街?你不要听什么人说,哪种活都是一样的,妈告诉你,在共治区,在我们麦格达,你去当清洁工洗碗工,你去下水道掏垃圾,坐上桌和人吃饭,人家就是看不起你,你明白吗?你要是不在乎,你要是忍得了别人的白眼,你跟妈说一句,妈不难为你,大不了这个学不上了。你不是和楼下那家烧烤店的老板聊得来?我去和他说说,我求他,求他叫你到店里刷盘子串串子,行不行?”

能怎么回复呢?坎沙能做的,唯有背过身,笑着说:“好,好,妈,我知道错了。”

“你知不知道错,只有你知道了,妈也劝不了你,你去吧,去写作业吧。”

写吧,写吧,等儿子写完了作业,安苏妮已安然入睡。坎沙呢?坎沙没去打扰她,而是反锁了房门,掏出塔都斯硬塞的手机,好好把玩了起来。

他是没想到,往常只能靠按键拨电话,最多玩玩像素游戏的手机,竟然有这么清晰和神奇的屏幕,无需按键,单凭手指即可操纵。那些功能丰富的软件,简直是从电脑上搬来的,明明没有网线,也没有无线局域网,可不论是看电影、刷网页、下载漫画,都比网吧的电脑下载资料时更快更方便。

难怪这小小的玩意,能顶起一年的饭钱。坎沙敢说,这就叫物有所值。

见电话卡里还有三千多的话费,坎沙放心地点击有音乐图标的软件,给手机插上买复读机送的廉价耳机,选了首舒缓的小夜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坎沙想赶在母亲醒来前起床,却在餐厅的桌上,看到了两张煎好的薄饼,以及一盘洒好了黑胡椒粒的牛肉条,不由失声大笑,笑到蹲在地上,笑到哭出鼻涕。笑完,他卷好两张饼,一张吞进肚,一张包好保鲜膜,塞进了书包里。

父亲死后,坎沙与母亲的感情,仅存在于这样的饭菜之中。上了高中后,父亲的脸,坎沙已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父亲走的日子,那是在小学毕业的长假,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那晚,父亲和母亲不知是第几次吵架,沉默寡言的父亲,理所当然地争不过字字珠玑的母亲,随便她骂、随便她指责,被骂作折了本的废物、被批作不听劝的犟牛。而那时的坎沙,则是躲在卧室,不想听他们的一言一语。在坎沙的印象中,一向忍耐的父亲是喝了些酒,突然爆发了,在母亲骂到最难听的时候抓起玻璃杯,狠狠摔在地上,说着“忍够了、我忍够了”,怒而走出家门,却在十字路口遇上了一位同样醉酒的卡车司机,在等红灯时被卷进车轮里,迷迷糊糊地被搅成了几坨泥,永远解脱了,再不用被实为辱骂的唠叨所折磨了。

杜拉欣家的故事,塔都斯是清楚的。中午放学时,他拿着新款的手机,陪吃饼的坎沙俯瞰操场的人影,伸出手,在朋友的肩上拍了两道:“兄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别放在心上。其实,阿姨人挺不错的,比我妈好多了。打我记事以来,我就没尝过她做的菜。听保姆说啊,就是生我的那会儿,她也是找的奶娘给我哺乳,为的,是保持身材,嗯,离谱吧?我猜,要是那会儿能做试管,她肯定举双手同意,省得拉出我,腰胯走形啊。”

咽着饼的坎沙,问得是支吾其词:“有钱人都这样?”

“差不多吧…不,说不准啊,嘿,咱们班不还有个阔佬吗?”不知不觉间,塔都斯的视线已望着很远的地方,空空的,像失了魂。不过,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很快找回了往日的精神,嬉笑着点了根烟,边抽边讲,“富达尔·瓦汀,最受女生欢迎的那个,嘿嘿,不知道了吧?兄弟?”

这件事,坎沙还真不晓得。他只知道,上个学期转来的瓦汀同学,有着年级前三十的好成绩,与一张小学生似的稚嫩脸蛋。说句不礼貌的话,瓦汀同学八成就是圣堂里那些下巴的胡子能充拖把的老圣职者,最喜欢的那种少年。

因此,平日里,任哪个老师和女生,都会对瓦汀同学投以赞美且欣赏的注视。惹得不少男生在私下调侃,说富达尔该到圣堂逛逛,钓一钓不老实的圣职者、赚些外快去。

所以,即便透信的是死党,坎沙还是没法轻易相信:“他不是乡下来的?有钱?开玩笑吧?”

“哎呀呀,你不懂啊,兄弟,”塔都斯深吸几口烟,把憋在肺里的气和烟蒂一块吐飞,得意地扬高了头,“瓦汀同学的爹可是撞了大运,在市里规划的高档别墅区占了块好地。听我爸说,买下那方地,足花了三千五百万呢。可惜啊,他的倒霉爹是把毕生的运气用尽了,刚签好协议,就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白白留了对漂亮的老婆儿子,给人家占便宜咯。”

“他妈改嫁了?”

“没有,哎,你这眼神什么意思?我说着玩嘛,”见朋友的神情惊异无比,塔都斯笑开了嘴,“我猜,他们家,怕是那种贼传统的乡村家庭吧?他母亲是守着寡,谁都不理,护着儿子跑到城里读书,四年了,都没跟人传出过绯闻啊。怎么,担心阿姨给你找个便宜爹?信我的,铁定没谱。上次家长会啊,阿姨那凶样,啧啧…谁看了都怕。你瞧,佩姆先生不是条老光棍?几次家长会开下来,他有找阿姨多聊几句吗?没有吧?”

“老佩姆?”坎沙把保鲜膜捏成团,反手抛进了身后的垃圾桶,“他当我继父,我马上自杀,信不信由你。”

“信信信,”塔都斯笑着刷起手机,一腿蹬着脚尖,放松地靠墙而立,“呼,妈的,冠军还没退役呢,亚军就出来叫嚷了?不嫌丢人啊?”

“咋了?”

“亚罗巴布的手下败将,亲切的万年老二斯提亚诺…在自己的发布会上说,亚罗巴布的胜利和药物脱不开干系,”拿纸巾捻了把鼻涕后,塔都斯拍了拍脑门,“坎沙,我给你的机子呢?一起看看啊,搜那个…斯提亚诺、发布会,对,快看看。”

坎沙立马照做。检索出来的,全是留着洋葱头的斯提亚诺如何批评亚罗巴布滥用药物的视频。斯提亚诺在发布会上指责,一些搏击全明星的顶尖选手,用了太多的违禁药物,这对比赛的公平、对社会的风气,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话里话外,无不把箭头对准刚刚破纪录的冠军,他的老对手亚罗巴布。

坎沙抓了抓头屑,不可思议地感叹:“打药?他们打什么药?”

“啊?你不知道?”张大嘴的塔都斯,完全是难以置信,“坎沙,平时你挺机灵,怎么看个节目,倒成了傻蛋?”

“哥们儿,啥意思啊?”

“你也不看看,每次比赛,他们那都是瞅死了打,指头断了,拳头裂了,也不吭一声,照揍不误。不是靠打药,靠什么?靠帝皇的赐福?嗨,动动脑子啊,兄弟,想想看,那胳膊断成啥样了,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拿那条折了的胳膊去挡人?不打药,哪个人做得到啊。”

沉默了一会儿后,坎沙无声地笑了:“所以,冠军的殊荣会被收回?”

塔都斯竖起指头摇了摇:“不会。”

“哦?”

“他们全都打啊,那什么…促红细胞生成素?好难念。还有…生长激素,各种各样的雄激素,嗯,睾酮。尤其是咱们的斯提亚诺,他用的那药量,可比亚罗巴布多多咯。我记着有人扒过他老底,就他用的药,抽出一周的量,给公牛分成一个月来用,公牛都撑不过三天。”

坎沙是听得瞪眼立舌:“他们这么搞,不要命的?”

“命?没有钱要紧啊,”塔都斯打了个嘲笑般的哈欠,揉红了眼,拍响了朋友的脊背,慢步走向楼梯,“赚够钱了,请圣恩者治好病,慢慢享福嘛。唉,昨晚玩了太久,下午我先翘了,你也别熬着了,趴着睡会儿吧,明天见。”

“明早见。”

和朋友告别后,坎沙扒着栏杆,抬头看着正午的天。他看了很久,始终望不见一只鸟雀、等不到一片白云,便笑了,笑得嘴角快勾过了鼻梁。他明白塔都斯说的没错,那就去午休吧,下午的课,还多着呢。

他的北方,位于高琴科索山脉以东的珀伽,也到了午休的时间。某家座无虚席的烤肉餐厅内,黑发的少年正盯着餐厅墙上那张播放新闻的巨大幕布,把卷好的羊肉烙饼推给金发的少女,叫她先吃。

格林小姐乐于接受文德尔小朋友的好意。她小口咬着卷饼,将韧而不顽的面饼与肥美多汁的羊肉,以及洋葱丝、生菜和微甜的烧烤酱料一齐卷入了味蕾,在品尝美味的同时,陪少年聆听午间的新闻快报:

“斯提亚诺高调地宣布,真正的冠军,不应当投机取巧、想着如何摘掉圣恩者的面具,而是该与圣恩者正面对抗,坚守更久,创造…

接下来,让我们听听斯提亚诺先生本人的发言——

‘我认为,搏击者的水准,不该用是否摘掉圣恩者的面具来衡量,这种虚假的荣誉,是没有价值的。我们应该相信的,是一个人能凭借自身的本领,与圣恩者周旋了多长时间,这才是衡量技术与信念的最佳指标…’

下面,让我们看看本市的栏目热线…

圣堂的长老声明,关于圣职者性侵儿童的消息,是子虚乌有,请广大的信徒坚信,帝皇的传道人不会违背教典的圣意,必将…

孟巴克缇街区的医院,收治了一位因自残下体而昏迷的病人。据知情人士透露,患者是在某处不正当场所消费后,突然做出了这样的奇怪举动。患者的夫人和当地的警局表示,这样的谣言荒诞无稽,患者是在正规场所按摩时,受到了心理上的刺激,才…”

“呃。伊利亚姐姐?”赛尔抽搐着眼角,小心地看向坐在桌对面的少女,从那莫测的微笑里,搜出了些恶趣味的享受之意,不免头痛了起来,“你是…失手了吗?”

“抱歉,文德尔,”格林小姐很庄重地低眉俯身,以表歉意,“我对祈信之力的驾驭,太过青涩了。”

面对堂而皇之的谎言,赛尔是无可奈何。他能做的,唯有费尽心思,想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案,好去帮助这笑得很坏的少女,从而叫她明白,再怎么把痛苦和惩罚当手段,也是要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