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勋自然看到众人的各色神情,也清楚他们是既佩服曹公公又担心其态度会否影响谈判?
随即唐世勋续道,无论朝廷使团的主使杨公公和副使杨文骢大人,还是我方的秦正甫与秦薇儿,皆未想到曹公公的态度竟如此强硬。
杨公公气急而笑道:‘本使听闻曹副使你曾是桂王府的审理副,难怪如此公正不阿,但桂王爷移驾广西居然忘了带上你,惜哉,惜哉!’
要说杨公公这番话对曹公公而言无疑是极尽讥讽挖苦,而这还得从大明的宦官体系说起。
大明的内廷有二十四衙门,分为司礼监与御马监等十二监、钟鼓司与宝钞司等四司、兵仗局与银作局等八局。
而无论是权力最大的司礼监和权力第二的御马监,或是其他各监、司、局,品级最高的太监也只有正四品。
亦即是说,如司礼监的一把手掌印太监也只正四品,而十二监的一把手皆称掌印太监。
其下为从四品的左、右少监,正五品或从五品的左、右监丞,正六品的典簿,以及品级更低的长随、奉御等等。
而钟鼓司等四司、兵仗局等八局的一把手也称掌印太监,但司、局的二把手及以下另有名称,且这四司八局的掌印太监为正五品。
此乃大明宦官制度的基础框架,不过从洪武帝直到崇祯帝于今年自缢的两百七十六年间,宦官制度也如军、政制度一样经历过诸多增设。
如内廷二十四衙门中权力最大的司礼监,除了掌印太监以外,还有提督太监、秉笔太监与随堂太监等。
如御马监除掌印之外,设有监督太监与提督太监等。
又如此次出使楚军的朝廷使团正使杨公公,他乃是弘光朝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韩赞周的心腹之一,而杨公公的本职乃是从五品的尚膳监之‘提督光禄太监’。
尚膳监掌管御膳、宫内食用和筵宴等,虽然该监的权柄不如司礼监和御马监等,但油水却足得很。
由于皇宫每天要采购大量的食材,以及采购厨具等物资,且宫廷膳食标准高、花费大,尚膳监在采购过程有极多的谋利手段与灰色收入等。
要是崇祯帝在位时,尚膳监的油水自然少,但如今这位弘光帝朱由崧可不同。
弘光帝于五月十五登基以前尚算‘老实’,个人生活也不敢太过张扬,而当他登基以后可谓原形毕露。
尤其是‘酒、色’两样,如他大肆选妃甚至强征良家女子入宫,又如爱大摆筵席好酒贪杯等等。
而杨公公乃是‘提督光禄太监’,虽然他在尚膳监的地位品级不如监内的掌印太监与总理太监,且他的品级还低于左、右少监,但他却在尚膳监混得极为滋润。
因杨公公的职责侧重于对外协调,他主要对接的是掌管宫廷祭品、膳食供应的外廷机构‘光禄寺’,即监督食材采办、供应等事务,确保尚膳监所需物资的顺畅获取。
但这只是表相,因光禄寺提供的食材等物全得‘走流程’,提督光禄太监则需按规矩进行监督。
尤其是皇帝宴请功勋重臣或外宾等,这必须得正规,谁都不敢出错,而且账目是一清二楚,也就没甚油水可言。
不过,皇帝若要‘开小灶’呢?
比如尝些民间小吃、某酒楼的招牌菜或是某个不太知名的酒水,难不成还要郑而重之的将这等小事交给光禄寺去办?这让外臣们如何看待?这不是等着被那些个御史言官们骂吗?
因此,皇帝想要开小灶或是对饮食有甚特殊偏好,便会由尚膳监绕过光禄寺而向外采购。
这类由尚膳监自行采购的食材标准高不高另说,但灵活性大、隐蔽性强,且缺乏外廷的监督,故而成为内廷二十四衙门捞油水的‘重灾区’之一。
而杨公公作为正五品的尚膳监提督光禄太监,正是为弘光帝私下在外采购的负责人,他的油水之足可想而知。
当然,若非杨公公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韩赞周的心腹,他也得不到这采买资格。
再说那大明藩王府的宦官体系,其与内廷二十四衙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分离的两个体系。
以桂王府为例,其内设有承奉司、典宝所、典膳所、典服所、典仪所、奉祠所、良医所、审理所等部门。
其中承奉司为藩王府宦官的核心管理机构,总领王府宦官事务,其相当于宫廷二十四衙门的司礼监。
实际上,藩王府的宦官制度仿照宫廷内官体系设置,但规模和权限远小于中央,主要负责王府内部的下人杂役、侍奉藩王及其家眷等等。
且藩王府宦官的设置严格遵循朝廷规制,其俸禄、权限等均受中央约束,不得干预地方军政事务。
而承奉司的一把手称承奉正,品级为正六品,二把手为承奉副,品级为从六品,其余各部门亦是如此。
曹公公曾经在桂王府的‘审理所’任‘审理副’,该所负责处理王府内部的诉讼、纠纷,以及对王府属官、奴仆的惩戒,当然,该所的权限仅限于王府内部。
按品级来说,曹公公曾作为桂王府审理所的‘审理副’为从六品,而杨公公作为内廷尚膳监的提督光禄太监乃是正五品。
虽然品级只差一级,但两位公公的权力地位无疑有着天壤之别,且藩王府的宦官几乎不可能跳出这个圈子去往内廷二十四衙门。
除非是藩王能有幸继承大统,藩王府的宦官才有可能鱼跃龙门,比如永乐帝和嘉靖帝便是如此。
而杨公公讥讽挖苦曹公公的两句话有两层深意,其中他说曹公公曾是桂王府的审理副,难怪如此公正不阿。
这言外之意便是讥讽曹公公一个藩王府的从六品审理副根本上不了台面,偏偏还在与杨公公这位正五品的提督光禄太监之谈判中‘装腔作势’。
杨公公又说桂王爷移驾广西时居然没带上曹公公,可惜了。
这话则是在挖苦曹公公只是个不受桂王爷待见的小宦官,否则桂王爷移驾广西为何不带上他?
当曹公公听杨公公说这番讥讽挖苦之话,他已是难掩愤怒之色。
不过也只数息之后,曹公公的神情便恢复如常。
他并未正面回答杨公公,而是朝北边拱了拱手,以崇慕的口吻说道:‘听闻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时,身边只有秉笔太监王承恩,且王公公自缢殉主!’
随后曹公公疑惑地问杨公公:‘正所谓主辱臣死,不知杨主使可晓得,当时京城的尚膳监等二十四衙门的公公们为何不追随先帝而去?’
“妙!”孔不贰、吕兴、冯姒和卢苇听大帅唐世勋说到这儿不禁拍手赞道。
而在下午参加了谈判汇报会的于青青和贾霆昭亦面露笑意,两人对曹公公无疑是极为认可的。
唐世勋续道,要说曹公公的反问可谓绵里藏针,且这根‘针’极其犀利而又烫手。
因此杨公公当时虽色变却又警惕地闭口不语,这个问题很不好答,若一言不慎恐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要知道在谈判现场除了双方的谈判使与各自的秘书,双方还有专门的会议记录官。
而朝廷使团的记录官有两人,一个是礼部的,另一个是内廷‘印绶监’的典簿鲁公公。
这印绶监的职责为掌古今通集库、文书档案及铁券、诰敕等,此乃清水衙门,且那鲁公公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典簿官。
但是,鲁公公与杨公公不是一路人,亦即是说鲁公公并非司礼监掌印太监韩赞周的人。
虽然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力最大且素有‘内相’之称,但司礼监内还有一名提督太监、以及数名秉笔太监与随堂太监。
弘光朝廷的司礼监亦是如此,且韩赞周虽因‘定策之功’而坐上掌印之位,但他并非弘光帝朱由崧的‘旧人’。
而在弘光朝司礼监有六位秉笔太监,其中排名第一的秉笔太监名叫卢九德,这位才是弘光帝信任的‘旧人’,也是韩赞周最为忌惮的头号劲敌。
那负责谈判记录的鲁公公便是秉笔太监卢九德的人,也是杨公公在整个使团中最为警惕的人。
若杨公公不慎说了些不忠不义之词,鲁公公一旦回到南京城必然会告诉卢九德,那可是会上达天听的!到时韩赞周也保不了他。
毕竟,内廷二十四衙门的竞争比外臣更为残酷激烈。
杨公公好不容易爬到尚膳监的提督光禄太监之位,且还被韩赞周力挺为出使楚军的使团正使。
若此次与楚军的谈判达到朝廷预期,那他回去后必然能更进一步,但前提是他没有因说错话做错事而被记录官鲁公公给‘记在心里’。
因此,曹公公那番有关崇祯帝自缢的问话涉及了忠义,这在宦官体系当中无疑是最为敏感的话题之一,杨公公是断然不会‘接招’的。
“这些阉人简直比三姑六婆的小九九还多哩!”卢苇这时揉着太阳穴笑叹道。
虽然她很喜欢听大帅说话,但她可是骑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她的确是强打精神在开会。
随即卢苇疑惑地看着唐世勋:“大帅,您对二十四衙门的情况怎如此熟悉?为何卑职不晓得哩?”
这话无疑有些不讲规矩,但却又说进了众人的心里边去。
因为有关南直隶的诸多情报大多是由薛正与薛刚、吴杏林、倪夫人等通过郑罡的军情五科传回,且这些情报内容在肃卫本部与枢密司皆有存档。
可枢密司长孔不贰与副司长冯姒、卢苇、吕兴皆未看到有关宦官如此详实的内情。
于青青和贾霆昭的脑海里则顿时浮现了一个人,兵部右侍郎阮大铖之女阮丽珍!
只有常居江南的官宦子弟才有可能对南京城的事儿如此清楚,也才会对宦官制度和派系也如此熟悉。
否则,谁能想到朝廷使团的记录官鲁公公,会是内廷的二号人物卢九德的人?
于青青有些吃味的暗忖,看来,那阮丽珍在昨个凌晨对大帅很是坦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