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桑的笑声突然断了,像被北地寒风掐灭的残烛,喉咙里只余下“嗬嗬”的气音,仿佛风箱漏了缝。他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视线已开始发昏,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只断了腿的青铜香炉。炉口还凝着点点火星,在灰白色的香灰里明明灭灭,忽闪的微光像极了他此刻游丝般的气息——随时都可能彻底熄灭。
心口的剧痛早已麻木,追心蛊啃噬血肉的痒与骨头碎裂的痛混在一起,反倒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唯有那股不甘的火焰还在喉咙里灼灼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烫。他不能再被这老贼折磨,不能让自己成为撬开秘密的钥匙,绝不能让阿古揣着锁蛊丹在密道里拼命的奔逃,最终断送在他这张嘴的疏漏里。
“你这副模样……倒有几分吐蕃汉子的硬气。”复兴宗主的话音刚起,拖着几分嘲弄的拖沓,像猫戏老鼠般慢悠悠地碾着字眼,“可惜啊,硬气在绝境里,只会变成催命符。”他说着,抬手揉了揉胸口——那里被卓然震出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肺腑,让他忍不住低咳两声,黑袍的衣襟随之轻轻颤动。
就是现在!
巴桑的瞳孔骤然收缩,像猎鹰锁定了猎物。他借着宗主咳嗽分神的刹那,突然猛地一挣!碎裂的肩骨传来钻心的痛,像有把生锈的钝刀在骨髓里反复搅动,疼得他眼前瞬间蒙上一层血雾。可这剧痛反倒成了催发狠劲的药引,他像条离水的鱼般在地上剧烈翻滚半圈,脊梁骨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齿间都渗出了血沫。
那只未被铁链锁住的左手,五指死死抠进青石板的缝隙里,指甲盖被硬生生掀翻,血珠顺着指缝淌进砖缝,洇出点点暗红。他借着这股蛮力,将早已被血浸透的身体硬生生拧转方向,脖颈猛地向后一仰,再狠狠向前撞去——额头精准地对准了香炉那截断裂的残角。
那断口被香火熏了整日,还带着灼手的温度,边缘锋利如刀,上面沾着未熄的香灰,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橘红的光。
“砰——!”
头骨与青铜碰撞的闷响像惊雷炸在殿内,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几盏悬着的酥油灯剧烈摇晃,灯芯“噼啪”爆响,火星子像炸开的星子般四处飞溅。有几粒落在巴桑染血的脸上,烫出几个细小的燎泡,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额角传来一阵滚烫的剧痛,仿佛有岩浆顺着头皮往下淌。
他看见香炉上刻着的梵文在眼前扭曲、模糊,那些曾经被信徒摩挲得发亮的“六字真言”,此刻像活了过来般在视野里旋转,最终化作阿古在密道里奔跑的背影,化作妹子抱着婴儿的笑脸。他听见扎西倒抽冷气的声音,像被扼住喉咙的野兽般短促而惊恐,还看见复兴宗主猛地从榻上坐起,黑袍的下摆扫过榻沿的铜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斗篷下的脸第一次露出真切的惊愕——那双浑浊的眼里竟闪过一丝慌乱,显然没料到,这只看似已被驯服的困兽,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给自己致命一击。
“不——!”扎西的吼声撞在殿壁上,碎成无数尖利的碎片,刺得人耳膜生疼。他脚步踉跄,身体前倾,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玄色的衣袍在地上急速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急切与不安。
他的手本能地向前伸出,想要抓住巴桑,阻止他继续向前。然而,当他的手指距离巴桑仅有寸许之遥时,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一般,猛地停顿下来。
就在这时,巴桑恰好侧过头来,用那只未被血污完全覆盖的眼睛,与扎西的目光交汇。那是一道怎样的目光啊!没有丝毫的怨恨,也没有半点的恨意,有的只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扎西:看,这就是吐蕃的骨头,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和打击,都不会被击碎,不会被煮烂。
扎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巴桑,看着他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看着那外翻的皮肉,露出的森白颅骨边缘,看着那如决堤江河般喷涌而出的鲜血,顺着巴桑的脸颊流淌而下,瞬间淹没了残存的香灰。
鲜血在青石板上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刺目的红色,那红色如此浓烈,如此触目惊心,甚至连那些刻着繁复花纹的砖缝都被灌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红色所吞噬。
巴桑趴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了两下,像濒死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挣扎,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拖出“哗啦”的声响。随后,他的脊背猛地一塌,便再无动静。只有那只未被血污完全覆盖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映着殿顶漏下的一缕微光,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那浓重的黑暗,看一眼那即将刺破云层的晨光。
“你……”复兴宗主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晌才挤出两个字,脸色铁青得像淬了毒的铁。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铁爪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指缝间竟渗出了黑血——竟是被这决绝的死法气得牵动了心脉,胸口的旧伤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有无数只蛊虫在啃噬,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弯下腰剧烈地咳嗽,每咳一声都有黑血溅在身前的地毯上,晕开一朵朵丑陋的花。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直起身,抬脚踹翻身边的矮桌,药碗与蛊罐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和五颜六色的蛊虫在地上乱爬。有几只金头蜈蚣试图往阴影里钻,却被他一脚踩死,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连个死人都看不住!他死了,谁来告诉我锁蛊丹的下落!谁来指认联军的布防!”
扎西僵在原地,看着巴桑额角那道致命的伤口,他下意识地挪动脚步,目光扫过巴桑的脸庞,只感觉自己的脸很烫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