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天幕。高槿之站在许兮若家门前,手中攥着一束淡紫色的风信子,花瓣边缘已因他过度的握力而微微蜷缩。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初秋的微凉中凝成白雾,旋即消散。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第一次鼓起勇气站在这里,站在这个曾经如同他第二个家一般的门前。
门铃的声音在室内回荡,清脆而陌生。高槿之忽然想起,这门铃还是他过去为许兮若安装的,那时她说原来的门铃声音太刺耳,像警报器。于是他特意选了这个柔和如泉水叮咚的款式。
门开了。
时光仿佛在那一刻凝固。高槿之的目光落在门后的许兮若身上,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许兮若站在那里,像是一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百合,曾经饱满莹润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连青紫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她的眼睛,那双曾经闪烁着星子般光芒的明眸,如今像是蒙尘的琉璃,空洞而无神。宽松的家居服挂在她瘦削的骨架上,空荡荡地随风微动,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被风吹走。
“兮若...”高槿之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
许兮若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她的沉默比任何拒绝都令人心痛。
高槿之下意识上前一步,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想要触摸那张曾经亲吻过无数次的容颜,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她面颊的刹那,许兮若却像受惊的蝴蝶,向后轻巧地退了半步,恰好避开了他的触碰。
空气凝固了一瞬。高槿之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最终只能尴尬地收回,插入裤袋,仿佛那原本就是他的意图。他清了清喉咙:“好久不见,兮若。”
许兮若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只是转身引领他走进室内。高槿之跟随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走路的姿态变得轻飘而不确定,仿佛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
客厅的窗帘半开着,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来,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两半。高槿之注意到房间整洁得过分,几乎没有生活气息,唯有窗台上几盆绿植顽强地生长着,为这片寂静的空间增添了一丝生机。他认出其中一盆多肉植物是他前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只有巴掌大小,如今已经茂盛得需要换盆了。
“请坐。”许兮若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几乎被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声掩盖。
高槿之顺从地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得几乎要将他吞没。他看着许兮若走向厨房准备茶水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记忆中她总是活力四射,走路时马尾辫会随着步伐欢快地摆动,如今她却像一片飘零的落叶,悄无声息地移动。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注意到许多细节的变化。墙上原本挂着的他们的合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抽象画,蓝色的旋涡中有一点鲜红,像是一滴凝固的血。书架上的书重新排列过,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几本心理学着作,书脊已经微微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茶几上散放着几本书,最上面是一本关于创伤后心理重建的专着,书页间夹着不少便签。
许兮若端着一杯热茶回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陶瓷杯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谢谢。”高槿之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抿了一口,茶水温热适中,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她还记得他的喜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一堵无形的墙。高槿之放下茶杯,双手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谨慎:
“兮若,我今天来...是因为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
许兮若静静地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双手叠放在膝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来访别有目的。
高槿之继续道:“我身边有个女人,可能对我有...超出寻常的情感。”他斟酌着用词,“最近她生活不顺,似乎将责任归咎于我。我担心她可能会制造一些虚假证据来报复。”
许兮若的目光微微聚焦,但仍未发一言。
“她的做法可能会很极端,”高槿之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极端到可能会伤害到你。她可能会设法让你相信我是个混蛋,彻底破坏我们之间...”他顿了顿,修正道:“彻底破坏你对我的信任。那样的话,你不仅不会考虑和我复合,甚至可能会彻底斩断与我的所有联系。”
说完这番话,高槿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又立即因为暴露自己的软弱而感到不安。他紧盯着许兮若,试图从她脸上读出什么情绪,却什么也捕捉不到。她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许兮若听完后,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如同冬日阳光,看似明亮却没有温度。她的眼神透露出一种了然而又超然的神情,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明天的天气预报。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四个字轻飘飘地落在空气中,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分量。
高槿之愣住了。他预想过各种反应——愤怒、恐惧、怀疑,甚至是歇斯底里的哭喊——但绝不是这样平静的接受。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许兮若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女孩了。痛苦改变了她,重塑了她,就像高温重塑了陶土,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形状。
“你...还好吗?”他笨拙地问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答案明明写在她瘦削的脸庞和空洞的眼神里。
许兮若微微颔首:“还好。”又是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听不出真假。
高槿之试图从她的眼睛里寻找过往的痕迹,那些曾经如同星海般璀璨的光芒,如今只剩下一片沉寂。他想起从前每当她笑起来,眼角会微微下垂,鼻梁皱起几道细小的纹路,那样鲜活而生动。
他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发自内心的关心话,询问她的生活状况和健康情况。许兮若一一应答,礼貌而疏远,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最终,高槿之起身告辞。许兮若送他到门口,没有挽留,也没有表示希望再次见面。当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时,高槿之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他从未真正进入过那个空间,那个被痛苦浸透的空间。
门内,许兮若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注视着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仿佛能从中读出命运的密码。刚才高槿之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击着她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她早已不是那个天真地相信爱情至上的女孩了。痛苦的经历教会她一件事:有时候,最伤人的利刃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之手。高槿之的警告听起来像是关心,但她听出了其中自我开脱的意味。他担心那个神秘女人会制造“虚假证据”,这是否意味着确实存在某些可以被伪造或篡改的“真实”?而高槿之口中的这个神秘女子,无需多言许兮若也大概猜得到是谁……
许兮若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拨开百叶窗的一叶,看着高槿之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街灯次第亮起,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如同无法摆脱的幽灵。
她回到客厅,端起高槿之几乎没碰过的茶杯,走向厨房。倒掉冷却的茶水时,她注意到杯壁上留下的淡淡唇印,忽然一阵反胃。她迅速打开水龙头,用力冲洗杯子,仿佛要洗去的不仅是茶渍,还有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
收拾完毕,许兮若坐在沙发上,抱紧双膝。房间陷入完全的寂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这种寂静曾经让她恐惧,如今却成为她的保护壳。在寂静中,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没有人可以用谎言欺骗她,没有人可以用虚假的爱意撕裂她。
她想起高槿之说到“复合”时那个微小的停顿,嘴角不禁扬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仍然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回到过去,仿佛那些伤害从未发生,仿佛信任一旦破裂还能完好如初。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许兮若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包裹自己。在阴影中,她感到一丝安全。高槿之的警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涟漪后又复归平静。无论那个神秘女人是否存在,或者说这个人是否是龚思筝,她又是否会带来新的风暴,她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用距离作盾,以沉默为剑。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刺破了室内的宁静。许兮若一动不动,任由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答录机启动后,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兮若,我是小雨,记得明天上午十点的预约哦。如果你感觉不好,随时给我打电话。”
小雨的声音温暖而专业,她是许兮若的心理医生,也是这几个月来少数能够进入她世界的人。许兮若凝视着黑暗中电话答录机上闪烁的红点,像一只警觉的夜行动物。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起身,走向卧室。在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许兮若在镜前驻足,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张陌生而瘦削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模糊不清,唯有眼睛因为深陷而在脸上投下两个黑洞般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那个会在镜子前试穿新衣服转圈,会为了一个约会精心打扮两小时的女孩。那时的她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相信真心不会错付,相信承诺就是永恒。
多么天真啊。
许兮若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镜中的影像也伸出手,两人的指尖隔着一层玻璃相遇,却永远无法真正接触。这多么像她与高槿之的关系,看似接近,实则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屏障。
卧室里,许兮若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盒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药瓶,她熟练地取出需要的药片,就着床头柜上半杯水吞服下去。药物的苦涩在舌根蔓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就像是习惯了每一天与回忆抗争的生活。
躺在床上,许兮若凝视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高槿之的警告仍在耳边回响:“她可能会设法让你相信我是个混蛋...”
许兮若闭上双眼,苦涩的微笑在嘴角绽开。那个神秘女人不知道的是,她早已不再需要任何证据来证明高槿之是什么样的人。生活本身已经给了她最真实也最残酷的证明。
夜渐深,许兮若在半梦半醒间徘徊。记忆中那些被封存的画面又开始骚动,像困兽欲要破笼而出。她看见高槿之捧着她的脸说永远,看见他们在雨中共撑一把伞,看见他跪地追求自己时眼中的光芒...
然后画面碎裂,变成他摔门而去的背影,变成无数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变成医院里苍白的墙壁和医生同情的目光...
许兮若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阻挡回忆的侵袭。但那些画面和声音仍然无孔不入,在她的脑海中上演着一场永不落幕的悲剧。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震动声将许兮若从噩梦中惊醒。是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她没有接听,只是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由亮转暗,重新陷入黑暗。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许兮若起身,披上一件薄外套,轻轻推开阳台的门。夜风微凉,拂过她的面颊,带来远处城市的微弱喧嚣。她仰头望向天空,几颗星星顽强地穿透城市的光污染,在夜空中闪烁。
高槿之的来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涟漪终会平复,但湖底的那些沉积物却被搅动了起来。许兮若知道,她精心维持的平静生活可能再次面临风暴。但不同于从前的是,她已经学会了在风暴中生存。
她回到室内,从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牛皮封面,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重生日记——致新生的自己”。这是心理医生小雨建议她开始的疗愈方式,通过记录每一天的小小胜利,来重建被摧毁的自我价值。
许兮若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日期,然后停顿了片刻。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良久,终于落下:
“他今天来了,带着警告和愧疚。我没有被打倒,没有崩溃,甚至没有流泪。这是一个胜利。我知道风暴可能再次来临,但我不再是那个容易被连根拔起的树苗了。我的根或许还不够深,但已经足够坚强。”
写到这里,许兮若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许兮若轻轻默念着这句诗,嘴角扬起一个真实的、 albeit 微弱的微笑。
是的,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而她也确实在学着用这双被黑暗洗礼过的眼睛,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
晨光熹微中,许兮若站在窗前,凝视着渐渐苏醒的城市。她的身影依然瘦削,但挺直的脊背和坚定的目光,预示着一种正在悄然重生的力量。
而此刻的她还不知道,对面公寓的窗户后,一架长焦相机刚刚停止了拍摄,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暗处满意地笑了笑,消失在房间深处。
风暴,正要来临。但这一次,许兮若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