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苹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乐抬手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和煦温和的“请进”。
推门进去,迎面就是闻过一次就让人记住的淡淡的檀香混着清雅的茉莉香气。
桌旁,梅苹正从保温杯往那只青釉杯里续水,抬头见是李乐,嘴角便弯起,“来得巧,茶刚温着。”
顺手拿起另一只干净的杯子,先是烫过,倒上琥珀色的茶汤推过去。
“谢谢师姐。”李乐在对面坐下,双手接过杯子,一股让心绪宁静的暖意透过杯壁传来。
等李乐抿了两口茶水,梅苹没多寒暄,从手边拿起一叠装订好的文件递过来。
“课题的立项书和初步框架,你先看看。惠老师跟你提过了吧?”
“新型经济时期乡村治理中的宗族发展研究,国社科的重点项目。”
李乐接过,快速翻阅着厚厚的立项书。
梅苹的声音轻柔,清晰,“核心是观察市场化和乡村治理转型双重压力下,宗族这个传统组织的嬗变路径和对基层治理的影响。”
“要回答的是,它在经济浪潮和现代治理体系里,是被冲刷殆尽,还是重塑再生,是负担,还是资源。”
李乐快速翻看着手中的材料,密密麻麻的调研计划、理论框架、预期成果目录。
“做的这么细?”
“立项不易。”梅苹双手捧着自己杯子,抿了口茶。
李乐这才发现,梅师姐的手极白,却又不是那种清冷的,而是带着暖光的温润,手指也长,纤细,似乎用那句腕白肤红玉笋芽,不是风流物不拈才能形容。
“重点在治理。”梅苹说道,“不再是单纯的社会结构或文化现象研究,而是要跟当前的乡村组织建设、矛盾调解、公共服务供给挂钩。”
“方向定了几个典型区域,闽南、赣西、潮汕,计划深耕几个样本村,看宗族房头的头面人物在这个时代如何扮演角色,是桥梁还是隔板?宗族内的经济互助、纠纷仲裁模式与官方治理体系如何碰撞、妥协或者共生。”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乐,“惠老师说你是和田野调查的科目撞上了?LSE那边搞礼物流动和权力关系?”
李乐合上资料,嘿嘿一笑,“可不是就是撞了嘛。”
“我那选的田野方向就是闽粤同姓村落的仪式性礼物,祭祀、婚丧、建祠、集体活动,流动背后暗含的权力网络与人情债的转化。”
“本质就是看宗族内部,血缘名分下实实在在的资源交换和影响力博弈。”
“呵呵呵,你这是挂着人类学的名头,行的是社会学的事。”
“森内特老头倒也说过,不过克里克特教授觉得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算到谁的头上都行,无非是出发点的选A还是选b。”
梅苹眉眼微抬,看了眼李乐,微笑道,“看来,克里克特教授,很喜欢你。”
“可别,她那喜欢能要了人命的。”
李乐给梅苹讲了讲在那边受到的“关照”和“委屈”,唉声叹气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梅师姐听李乐诉完苦,一句话点评。
“哎,怎么没人理解我呢?却构此、三楹小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多少凄怆啊~~~~”
“哈哈哈,这还能用在这儿?”
李乐笑了笑,“所以喽,这不正好落在师姐您这宏图大业的微观机制坑里么?”
“容我行个巧。我琢磨着,你这课题提供的区域、网络和部分资源,正好给我搭平台,能深入进去做这个微型权力深描。”
“反过来呢,我这深描的发现,就是嵌入到你画布上的具体图景,给你宏观的治理功能和变迁分析提供点血肉注脚。师姐,您说呢?”
梅苹看着李乐,拈动着手里的瓷杯,“惠老师说你想一鱼两吃。”
李乐摊摊手,带着点“无赖”的随性,“师姐你这锅汤够浓够广,我就借着热度炖一炖,还能添点鲜味不是?省时省力还互补,多完美。”
梅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谈不上讽刺,但也绝不是什么赞许,“你这算盘珠子打得.....省时省力,嗯,倒是实在话。”
“学术上的一鱼两吃不丢人,学问本就是要融通。但你得想明白,”梅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沉甸甸的提醒,“你那人、情、债的权力显微,和我这治理视野下的宗族嬗变,隔了一层透镜呢。”
“你是从个人互动策略、象征资本的循环积累往上看,我是从组织与制度的宏观结构、功能往深里推。勉强揉在一起,可容易串味儿。”
她放下茶杯,食指漫着柔光,轻轻点了点课题书的封面,“这是重点课题,不是大杂烩。它要的出拳方向是治理评估和政策参考。”
“你的田野如果只能解释一村一姓的人情世故,嵌不进我整体分析框架的核心逻辑链,那这点鲜味可有可无,甚至搅浑了一锅汤。别到时候你端上来的是盘红烧,我这课题需要的核心是清蒸。”
李乐坐直了些,神情正经了几分,“大师姐放心,我懂轻重。真不是硬塞。我前期做过书面调研,比如房头老大如何靠操办仪式、分配集体资源积累权威,又如何借这权威在村委选举、公共事务决策甚至矛盾调解中发出声音。”
“这些不都是直接关联到你这个课题里,关于宗族宗亲权威在现行治理体系中的嵌入路径与效能么?”
“人、情、债虽说是我的切口,但切进去看的内瓤,是带有封建遗风和旧时代权威,在和新型财富权力结合之后,在外部制度压力下的实际对抗,运作效力。”
“这些微观策略的成败,就是你宏观判断那些房头是新型社会治理中需要引导的润滑剂还是必须要铲除的绊脚石的直接、间接论据。”
说完,李乐从背包里拿出几张装订好的打印纸,那是李乐这些天整理的研究计划初稿。
“师姐,你看,我这儿有具体预设点。比如仪式性礼物流动规模与权威集中度正相关、内部仲裁效率高的宗族其集体产权谈判能力更强、与村委关系紧密的房头更倾向主动抑制极端宗派行为......这些假设,不都在伺候您那治理评估的主菜么?”
“呵呵呵,老师说你惯会哄人,倒看出一点儿来,怎么,你媳妇也是这么正话掺着俏皮给唬来的?”
“那肯定不。”
“怎么?”
“当年外语还没那么好不是?”
“啧啧啧。”梅苹笑了笑,接过那几张打印纸。快速扫过标黑加粗的核心预设和方法论节点。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
轩窗轻敞着,一束薄软的光线穿入,正恰笼住了梅苹。
垂首时,脑后一支细瘦发卡,微芒轻点其上,虽不是玉簪,可那句隔窗暗响玉搔头,却穿透几多岁月而至眼前。
目光凝注纸痕,疏睫动亦不眨,翠黛山痕微锁轻云,只容文字在眉隙之间穿流。
指尖划过纸页,发出细微声响。松烟欲篆芸编字,李乐想到。
书事未竟前,纸墨亦在屏息中,光阴,比乌鬓垂下的丝缕更长。
半晌,她抬起头,目光缓和了一些,“切入点抓得还算刁钻,比在惠老师那儿胡吹的强点。预设也挑不出大毛病,初步可行。算你有心。”
但依旧不忘敲打,“一鱼两吃可以,别光想着吃又想着拿。”
“你想借我的船出海,你聚焦的点,就得明确地锚定在我这条船的航线上,必须是我课题核心关切的一个具体化、操作化的切口。”
“比如,你这里说的礼物流动与权力竞争,必须能清晰映射到我框架里宗族内部权力重组或新经济伦理冲击旧有规范这些关键环节上。”
“理论逻辑、问题意识,得严丝合缝地对接。不能你自说自话,只为了完成你个人的作业。”
李乐忙点头,“我明白,师姐。田野点,我也跟您走,就在您选定的区域里挑一个典型大宗族深扎。数据收集,我按您课题的统一规范来,该录的谱系、账册、会议记录,一样不少,保证您宏观分析能用上。”
梅苹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行吧。看在你脑子转得快,活儿也算扎实的份上,这鱼,倒也准你吃了。”
“当然,既然搭了我的船,我这要收集的水文数据,也就是那些基础的、面上的宗族经济数据、治理参与度调查问卷,你下田野时,顺手也得帮我收一批,”
李乐拍着胸脯,“师姐放心,绝对规规矩矩,为课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要不到这么深刻。还有,课题经费是大头,国社科的钱没那么好花。地方调研补助、必要差旅按标准报,其他用看你需要再申请。其余,趁早绝了念想。敢在审计单里写一些有的没的,我就让你吃下十斤报告。”
“那点儿小钱儿,要不,师姐,咱们替国家省点儿钱,这课题经费,我给赞助了?”
梅苹瞧见李乐的笑模样,想起惠老师说过这个小师弟是个有学术追求的“有钱”人,不禁莞尔,“越俎代庖的事儿,少干,收好你的本分。”
“是。”
梅苹把李乐给的稿子收进抽屉里,“我回头细看。你把详细研究计划时间节点和需要的预算分项列出来发我。”
说完,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走吧,去会议室,认识一下课题组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