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的胡同,李尹熙推开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时,一股混合着火气、食物香气和淡淡书墨味、油彩味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胡同里的寒气。
往里走,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子落了大半,剩下几个红彤彤的果子倔强地挂在枝头。
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显得安静又惬意。
“姐夫,姐夫?”
叫了两声,就听到厨房那边回了一声,“别喊了,在这儿呢。”
李尹熙循声走去,撩开门帘,厨房里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李乐背对着门口,系着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围裙,正专注地对付着案板上的一大块带皮五花肉。
手里不是刀,而是一个银光闪闪、喷着幽蓝火焰的小型喷枪,正小心翼翼地燎烧着猪皮表面。滋滋的声响伴随着轻微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来啦?”李乐头也没回,“门厅柜子上有新买的拖鞋,自己换。”
“哦。”嘴上应着,可脚步却朝李乐凑过去,看到那块被燎得焦黑起泡的猪皮,有些好奇,“姐夫,你这是.....做什么呢?”
“你不是要吃红烧又么?”
“这不是烤肉?”
“不懂了吧,这是做红烧肉的第一步,诶,离远点儿,别偎这么近,回头把你头发燎了。”
“那还得烤猪皮哇?”李尹熙依言退后一步,问道。
“不懂了吧,这叫燎毛桩、去腥臊。饭店后厨都这么干,比镊子拔快多了,还干净。不过,家里没喷枪的,就得把锅烧红了烙皮。”
“呼呼呼”又用喷枪燎了几下,瞧了瞧颜色,李乐这才关掉喷枪,“诶,愣着干嘛?去换鞋去。”
“知道了。”
李尹熙堂屋换了鞋,再进来时,又瞧见李乐正拿着一把菜刀,一下下仔细刮掉猪皮上焦黑的部分,仔细、麻利,渐渐的,那块肉皮就呈现出一种均匀的金黄微焦的颜色。
把一大板五花肉扔进水盆,李乐擦擦手,转身从门边上拎下来一条蓝布花围裙递给李尹熙,“喏,”
“别站那儿光张嘴等着吃现成的,社,会主义接班.....呃,什么人都得得热爱劳动,穿上,今天给你个重要任务——打下手兼学徒,教教你怎么做红烧肉,以后想吃了,自己就能做得。”
李尹熙手忙脚乱地接住围裙,看着李乐的眼神,乖乖穿上,笨拙地在身后打了个结。
心里揣着事,本想一来就倾诉,可李乐这“下厨令”一下,气氛反而让她烦乱的心绪松了几分。
“过来,看着。”
“哦。”
只见李乐将刮干净一板五花肉,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
“看看那锅里的水开了没?”
“开了。”李尹熙揭开一个灶头上的铁锅看了眼。
“好嘞,让让。”
李乐转过身,又把洗好的五花肉沿着锅边溜进锅里,开水没过,扭头看了眼李尹熙,“知道怎么选五花肉么?”
“不知道。”
“五花三层,瞧见没,这种。”李乐手一指,“红烧肉最常见的部位当属五花肉。”
“好的五花肉一定是肥瘦间隔三四层,就像千层蛋糕一样分明。因为什么?做的时候,肥肉部分遇热融化后能浸润瘦肉,让口感更油润,而瘦肉则提供扎实的肉香。”
“你要是买到肥瘦不分家的肉,炖出来就可能肥肉腻、瘦肉柴。”
“但是,猪五花也是分部位的。整条五花肉从猪肋骨到后腿,不同部位的口感和肥瘦比例差异巨大,做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
“啊?这么细?”李尹熙看着锅里的一大块肉,皱着眉头。
“食不厌精么不是,你知道上五花和下五花的区....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李乐手一伸,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上五花也叫硬五花,位置紧贴着猪肋骨,相当于猪的腋下这个部位,特点是肥肉占比高,肥瘦比6:4,通常也只有两道三层肥瘦相间,特点是肉质紧实,肌肉纤维粗。”
“而下五花也叫软五花,腩肉,位置靠近猪腹部,肥瘦均匀分层,就是经典的三线五花,肥瘦比约5:5,相间层次多,一般呢也就,5层,极品可以到10层,脂肪分布就像大理石纹路。”
瞧见李乐的动作,李尹熙想又不敢,抿着嘴,憋得脸通红,终于在李乐说到大理石纹路的时候,“卜”的一声,笑了出来。
“哈,姐夫,你这,现身说法,哈哈,哈哈哈~~~~”
“啧!笑什么笑,我在传授你生活知识,严肃点儿!”
“....呃,呃!”李尹熙硬咽回去两个笑嗝,这才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姐夫,您说,下面,还有啥?”
李乐瞧了眼锅里,说道,“还有,上五花更适合于用来做肉馅,做肉丸子,下五花就很适合用来做炒回锅肉、红烧肉这种。”
“不过,虽然下五花是红烧肉的首选,但按照烹饪方式可以灵活调整,你像,红烧,选下五花中段,肥瘦最均衡,卤肉饭用靠近猪后腿的五花尾,胶质更丰富。但一定记住,红烧肉一定要有肉皮!这是灵魂。”
李尹熙点点头,“嗯,记着了,红烧肉要带皮。不过,一头猪身上,这么多名字的?”
“可不,牛羊猪哪个没有,就猪身上,蝴蝶腩,第一刀,玻璃肉,池底、冧肉、水展,不同位置都有最佳的吃法。”
“对了,再教你个小窍门,同一头猪,左边的五花肉通常比右边的更漂亮,味道更好。”李乐瞧见锅里的肉收集了,一边把肉叉出来,一边嘀咕道。
“左边比右边好?为什么?”
“因为猪习惯右侧卧睡觉,左腹肌肉得到更多锻炼。明白了不?”
“啊?”
“别啊了,把盆端过来!”
“哦,等一下!”
大盆送到,肉放进,凉水洗沫。
“知道刚才为什么要用开水不?”
“紧致肌肤?”
“差不多吧,主要是定型,开水能迅速的把肉皮给定型了,但也不能时间过长,断了血水就成,然后凉水去掉沫子,捞出来擦干净,再把边边角角改整齐,就可以改刀切块儿了,你来。”
李乐嘴里说着,手下不停,把一板五花肉切掉多余的,改成长方形的一大块,皮上面下,摆在了案板上。
随后,刀把一掉,递到正专心看着的李尹熙手里。
“我,我来?”
“教过你用刀了,还不敢?”
“敢。”
“那就来。”
“哦,”
“四公分大小,薄厚要均匀。”
接过刀,李尹熙在肉皮上比划着。半天不敢下刀。
“李乐捏了根筷子,在肉皮上一划拉,“从这儿,别犹豫,当断就断。”
“诶。”
依言,李尹熙咬着后槽牙,想着李乐教的手腕用劲,一刀,两刀....
“行,挺好,码盘子里。我去弄高压锅,你去把那捆小葱洗了,切几片大片姜。”
等按指示弄好,李乐也拎着一高压锅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刷的干净的竹篦子。
“姐夫,下面干嘛?烧肉?”李尹熙指了指高压锅。
“得先用这个炖一下。小葱,姜片都弄好了?”
“这儿了。”
“好嘞,看着啊,可简单了。”
李尹熙就瞧见李乐把高压锅坐在灶头,拿起竹篦子垫在锅底,又把洗好的小葱姜片,整颗整颗的摆在竹篦子上,这才把切好的五花肉块,肉皮朝下铺在上面,再覆上几根小葱。
“知道为啥肉皮朝下不?”
“入味儿?”
“差不多,最关键,不散架。”
“哦~~~那之后呢?”
“看见手边的花雕酒没?”
“这瓶?”
“对,这可是十年花雕,你往锅里倒。”
“倒多少?”
“我说停就停。”
接下来,李尹熙按着李乐说的,倒花雕酒,倒上酱油,撒上一大把冰糖,又倒上老抽用来提色,再用水没过肉块,点上火,静等水开。
“别停着,去,把这把青菜洗了,做个白灼菜心,荤素搭配。”
李乐又递过来一塑料袋绿绿的菜薹。
“又是我?”
“你也就干点儿这个,要不,一会儿还有个虾仁炒滑蛋,你剥虾仁?”
“那还是这个吧,剥虾,腥死了。”
李尹熙接过菜薹,抖落抖落,扔洗菜盆里,李乐站到一旁,一边观察着高压锅,一边剥起了虾仁。
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声和菜叶摩擦的窸窣声。
李尹熙低着头,一根一根地仔细冲洗着菜薹,水流划过翠绿的茎叶,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抿着唇,心思却像飘在别处。
案板那边,李乐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仁,指甲掐进青灰色的虾壳,利落地一捻一拽,完整的虾肉便落入瓷盘中。
敞开着盖子的高压锅里,逐渐沸腾,酒香肉香缓慢地释放着。肉香混着花雕酒的醇厚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本该是暖意融融的烟火气,却驱不散李尹熙眉间那点化不开的迟疑。
她终于抬起头,声音不大,带着点犹豫的试探,“姐夫?”
“嗯?”李乐没停手,眼皮都没抬,专注在手里的虾线上,“菜薹洗干净点啊,别带泥,待会儿炒出来硌牙。”
“哦。”李尹熙应着,手下动作没停,思绪却更乱了。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李尹熙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拿起菜刀,有些笨拙地开始将菜薹切成段。
刀刃与砧板碰撞,发出不太连贯的“笃笃”声。
“姐夫,”李尹熙切菜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依旧轻轻的,却清晰了许多,“假如,我是说假如啊,”
“有个人,看起来特别好,说话做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对你也很照顾,体贴得不得了。”
李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瞥了她一眼,没打断,只是把处理好的虾仁扔进瓷盘里,又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手。
李尹熙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有些快,像是怕自己会退缩,“可是,可是最近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就是他说的东西,有时候仔细想想,好像经不起推敲?”
“或,或者有些地方,跟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有点对不上?”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而且,最近在别的地方,看到一些说法,虽然没指名道姓,但描述得有点像.....”
她说完,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李乐,又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里的菜刀,耳朵却微微竖起着,等待回应。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高压锅里持续的“咕嘟”声,像某种催促的背景音。
李乐擦干了手,走到她旁边,没直接问“是不是郑宇哲”,也没提什么“网上的说法”,只是拿起一根她切的菜薹,看了看,又放下,开口道,“这说明你在思考,没被表面东西一下子冲昏头。这比稀里糊涂一头扎进去,强多了。”
转过身,走到高压锅前,挥手撩去热气,瞧了瞧,闻了闻,这才把火关小点,盖上高压锅盖子,拧紧,开始压。
“人说到底,都是多面的。在外面展示出来的,愿意让你看到的,往往只是他希望你看到的那一面。就像这五花肉,”
“光看这红白相间、油光水滑的皮相,谁知道它腥臊味重不重?得燎、得刮、得焯水、得下料去炖,才能知道最后出来是香飘十里,还是败絮其中。”
他顿了顿,看着李尹熙微微低垂的侧脸。
“你说的看起来特别好,挑不出毛病,这本身就挺值得琢磨的。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一个人要是完美得跟画报似的,一点破绽都没有,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神仙下凡,要么就是,演得太好。”
李尹熙的手停住了,水珠顺着菜薹滴落在菜板上。
“至于经不起推敲、对不上,”李乐继续道,“这就是你心里的警铃在响了。别急着否定自己这种感觉。”
“感觉这东西,有时候比理智更敏锐。它可能是你潜意识里捕捉到的、那些细微的不协调的信号拼凑起来的直觉。这时候,与其自己瞎琢磨,把自己绕进死胡同,不如大大方方地去验证。”
“验证?”李尹熙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迷茫和一丝期待,“怎么验证?直接问他吗?那,那多尴尬,万一不是呢?”
“直接问是最笨的法子。”李乐摇摇头,拿起一根姜,用刀背轻轻拍着,“问,只会得到他准备好的答案,或者更精妙的表演,或者变成无谓的口水,仗得靠观察,靠留心细节,靠时间和不同情境下的表象。嗯,就像一个需要你去小心求证的课题。”
“怎么求证?”李尹熙追问,眼神专注起来。
“忘掉那些网络上虚头巴脑的传言,也暂时抛开他刻意展现给你的那些光环和好处。就观察他这个人,在最日常、最不经意的状态下是什么样的。”
“看他言行是否一致。他说过的话,描述的过往经历,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点提起时,细节是否能对得上?有没有前后矛盾或者刻意模糊的地方?”
李尹熙认真地听着,眼神微动,似乎在对照着某些记忆中的片段。
李乐看着她,笑道,“观察,需要耐心,也需要一点技巧。别只听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别只看他在你面前怎么做,也要留意他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可能是什么样。”
“这过程,就像是拼图,你把观察到的点点滴滴,那些好的、不好的、和谐的、别扭的细节,都收集起来。”
“然后呢?”
“然后?你自己心里那幅关于这个人的画像,就会越来越清晰。”
“等到你收集的细节足够多,尤其是那些让你感到不适、无法解释的细节多到一定程度,它们自己就会相互印证,告诉你答案。到那时候,你根本不需要再去问任何人,也不需要再纠结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你的内心会给你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
李尹熙若有所思,李乐的话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她心中那扇被疑虑锁住的门。
“至于网上的那些说法,别全信,但也别不当回事。”
“把它当成一个线索,一个提醒。看看那些描述里提到的具体事件、时间点、行为模式,是不是真的能在现实里找到对应的影子?如果只是捕风捉影,自然站不住脚;但如果,真的有迹可循,那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另外,尹熙,验证的过程,不是为了证明他有多坏,而是为了让你自己看清楚,心里那点不安到底有没有道理。”
李乐挪了两步,拿起那盘剥好的虾仁,一边用清水冲洗着,一边说道。“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在锤炼你的眼光。”
“就像学做菜,你得亲手挑过、洗过、切过、尝过,才知道什么是好食材,什么是烂叶子。”
“识人也是一样,只有经历过疑惑、观察、验证,你才能真正长出一双慧眼,以后遇到类似的人,才不会轻易被表象迷惑,也不会因为一点怀疑就钻牛角尖,手足无措。”
“可是,”李尹熙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挣扎,“如果,如果最后验证出来,那些不好的说法是真的呢?那之前付出的信任和和好感,岂不是....”
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失落和挫败。
李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与温和,“那就涉及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了,人,得学会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
“是。”李乐点点头,“发现错了,不是世界末日。最怕的是,因为舍不得已经投入的那点感情、时间、或者沉溺于对方曾经带来的那点虚假温暖,就自己骗自己,抱着侥幸心理,一条道走到黑。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不负责任。”
“感情这东西,无论是友情还是别的,应该是相互滋养,让你或者对方变得更好、更安心、更开阔的,而不是让你整天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心里七上八下的。”
“如果一段关系,需要你耗费巨大心力去反复验证、去勉强维系、去自我说服、去迁就谁,那它本身就已经不值得了。”
“学会在感情里止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能力。它不代表你失败了,只代表你变得更聪明、更爱护自己了。”
“发现不对劲,那就得果断地、干脆利落地停下来,转身离开。发现肉变质了,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扔掉,而不是硬着头皮做出来,吃坏肚子。健康地活着,才能遇到真正的好肉,对不对?”
李尹熙怔怔地听着,眼神里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清明的思索所取代。她下意识地重复着:“相互滋养....变得更安心....及时止损....”
“当然,”李乐擦了擦手,笑道,“我说的这些都是最坏的情况。也许你观察验证一圈下来,发现只是虚惊一场,那人其实没大毛病,只是有些小缺点,或者那些传言纯属误会。那更好,经过这番考察,你对他的信任反而会更坚实,以后相处也更踏实。”
“但这观察和验证的过程,本身就是对你识人眼光的一次极好锤炼。经这么一回,以后你再遇到什么人,心里自然会多一把尺子,没那么容易看走眼,也更清楚自己在感情里到底要什么、底线在哪里。”
看了眼高压锅,又看了眼时间,李乐走到灶头前关上火,“行了,去把那柜子里的砂锅拿过来。”
“砂锅?这不就好了么?”
“好啥啊,这顶多叫熟了,还得收汁儿呢,高压锅压半小时,之后用砂锅再炖一小时,才好吃。”
李尹熙看着姐夫宽厚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案板上自己切得长短不一的菜薹,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乱糟糟的疙瘩,虽然还没完全解开,但好像已经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地揉开了一些,露出了些许透气的缝隙。
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肉香,说了声,“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