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这种事,会者不难,难者可以瞎捏。
面皮在指间翻飞,能者手中排出元宝,俨然是列队以待的兵阵,整肃而光亮。
不会的,也能各自创造,捏出些方如印、圆似月、扁像饼、翘若舟的奇怪物体来。
面与馅儿的战争里,馅儿时时要从薄弱处突出,面皮则处处设防,勉强兜住了便算成功。
有人笑那奇形怪状的饺子,捏的人却振振有词,“横竖下了锅不破便是好饺子。”
所以包饺子的道,不在形之美恶,只在皮之韧薄、火之文武。
众人手下虽参差,脸上却都是欢乐,全因这包饺子一事,重在掺和,能下锅煮了不烂,便是大捷。
一帮人里,李乐和陆小宁显然是干活的主力。
小李厨子这边,两团剂子并放,薄撒干粉。擀面杖横压而下,手腕暗旋巧劲,前推时力道微倾,回拉时轻抬如燕,力道全在掌心虚实之间,面皮便如圆月般渐次舒展,匀薄透光,翩然成皮。
小陆则巧手持皮飞转,馅落中央,筷撤指合。面皮在虎口一捏一收间隆起月牙肚,指尖轻压褶纹如浪,白胖饺子已成型。动作行云流水,周而复始,顷刻间,盖帘上便排起长队。
看着其他几人,拈起面皮却不知该放多少馅,拇指一推捏出个歪扭的褶,面屑沾了满手。馅从缝隙挤出来,又慌得用指头去堵,反倒把饺子捏成了一个个“伤兵”,小李厨子叹口气,开始撵人。
“行了行了,你们是来捣乱的还是来帮忙的?这一个个在家都不干活的?浪费粮食。”
“这不挺好看的?”
“我家都是我妈包的。”
“我家是我爸。”
“我以前会,现在忘了。”
“我南方人,不会不是正常?”
“我可以学。”
“学个毛线,你这一会儿捏出几个来?瞧瞧你们弄得,挺胸瘪肚,歪扭七八,去去去,不会的干点儿别的去。”
“张嘴等着吃,那怪不好意思的。”
“你说这话就代表你好意思。”
“还是乐哥了解我,大葱,咱们撤。”
“赶紧,你俩站一起就是馅儿。”
“啥意思?”
“没明白么?猪肉大葱。”
“哈哈哈哈~~~~”
一群人闹腾着,都离开桌子,看电视的看电视,吃零食的吃零食,最后只留下的李乐和陆小宁,还有在边上站着捏面人儿的俩娃。
瞧见俩娃一脸认真的样子,陆小宁拍拍手,招呼过来,“教你们包饺子好不好?”
对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宁叔叔,俩娃有着不一样的好感,尤其对比那位寿星脑壳上布满抬头纹叫大葱叔叔的。
李笙说了声“好”,李椽点点头。
陆小宁把李椽揽在怀里,俯下身,握着孩子沾满面粉的小手。抽来一片小了两号的饺子皮,摊在李椽掌心,又拈起木匙,将饱满的肉馅轻置其中。
“看好了,”指尖引导着孩子将皮对折,“先捏紧中间,像这样......”李椽笨拙地模仿,饺子在手中歪扭着。
陆小宁又托着李椽的小手背,带他从中央向两边细细捏出褶皱,每一个折痕都耐心压实。
“要像小船一样,不然馅会跑掉。”
李椽屏息凝神,终于在掌心完成人生第一个饺子,肚腹鼓胀,花边虽稚拙却无比认真。
“哇,椽儿真棒,去,拿给阿妈看看去。”李乐在边上瞅着,笑道。
李椽点点头,掌心高举,小心翼翼的朝正在沙发边上给马闯普及美容知识的大小姐走去。
而轮到李笙,又是一番场景,刚放好馅儿,小手就要去捏。
“诶诶,不行,你的手得这样.....”
李笙要自己来,推开陆小宁的胳膊,一双小手开始捋着饺子皮一点点捏。
结果是两头堵住,中间没捏紧,敞开个天窗,只见李笙眨眨眼,头一低,伸着舌头去舔饺子皮,似乎是想多点粘合剂。
“哎哎.....”
陆小宁要去拉,结果晚了一步,瞧着鼻头嘴唇沾了面粉,像多了撇白胡子一样的李笙,两个大人都乐。
路过的宋襄瞧见,忙举起手里的相机,“来,笙儿,叔给你留下人生第一个自己包的饺子,比个耶!”
“耶!”
“咔嚓!”
“行了,你也给你妈看看你的的作品。”李乐一指,李笙颠颠儿的冲大小姐那边跑过去,找表扬,嘴里喊着,“阿妈,看,看!”
饺子皮在李乐手中飞旋,筷子在陆小宁指间起落,盖帘上的元宝阵型渐次丰满。
厨房里弥漫着面粉和馅料的香气,夹杂着客厅电视里传来的春晚预热节目的喧闹声。
田宇和宋襄正为电视里的一场国足比赛争论以后还能不能进世界杯,马闯则举着李笙刚捏的那个“开口笑”饺子,对着大小姐李富贞笑得前仰后合,李椽安静地坐在马闯的腿上,研究手里一个面团,搓扁揉圆。
郁葱趿拉着拖鞋晃悠过来,脑袋凑到两人中间,“嘿,可以可以,以后你俩弄个搭子买水饺也饿不死,人家叫湾仔,你们叫靓仔。主做三鲜和韭菜鸡蛋馓子。”说着,伸手想去捏一块韭菜鸡蛋馅尝尝,被李乐一擀面杖敲在手背上。
“去去去,注意食品卫生,刚从丑国回来,谁知道你身上沾了什么病毒。”
“嘿,我伟大的人类文明灯塔之地,无数人的精神母国,岂容如此污蔑,又不是阿三那种地球的厕所。”郁葱缩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噫~~~得了吧,还精神,也就是个精神厕所。”
“别那么大敌意,好歹也有点儿可取之处。”说着,拉了个凳子过来,坐到边上。
李乐擀好两个饺子皮,扔给陆小宁,“对了,你说回去处理mIt那边实验室的履行合同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这才去有半个月没?”
“嗨,还不是中科院张主任那边催得紧。”
“咋说?”
郁葱翘起二郎腿,手叠在膝盖上,探着身子,“张主任之前不是要那个阶段性的技术路线图和可行性报告么?我回去补充了点技术材料和方向,发给人家。”
“人家效率高,组织人看过了,又和我联系,说基本思路认可,但有几个具体的关键细节需要深化论证,特别是超导量子比特退相干时间的工程优化路径,还有误差校正模块的架构设计这些。”
“昂,然后呢,你就回来了?”
郁葱摇摇头,话里带了点小兴奋,“也不是,是那边初步定下来了,正月十五过后,要开一个范围很小但级别很高的内部研讨会,算是项目启动的意义论证和方向研讨。张主任点名让我务必到场给一些老人家答疑解惑。”
“我一琢磨,这得来,就加了几天班,把mIt那边的活往前赶了赶,回家过个年、加上开会,两不误。”
李乐手下不停,“级别很高?多高?”
郁葱左右瞟了瞟,尽管厨房里没外人,还是下意识压低了点声音,用手往上指了指,“听说,有海里负责科技和工业的上仙可能会旁听。”
李乐擀皮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哦”了一声,闭上嘴。
陆小宁则微微睁大了眼,显得有些惊讶,“这么重视?”
“估计是我用李乐的那句,掌握未来量子霸权的话起了作用,上面也想看看这个霸权是个什么玩意儿吧。”郁葱语气认真起来。
“这东西,现在看是前沿探索,可能十年二十年都见不到大收益。可一旦真搞成了,那就是颠覆性的,战略意义太大了。”
“你现在不投入,不布局,等别人把基础打牢、专利壁垒砌起来,一步慢,步步慢,代价就不是现在这点投入能比的了,光刻机卡脖子这种事儿,不就很有教育意义?上面有人能看到这一步,是好事。”
李乐瞅瞅桌上两盆馅儿的量,估摸估摸,把案板上剩下的面团拿过来,开始揉面剂子,“所以,这次会,基本就能定下来要不要真金白银地干,以及初步怎么干了?”
“大概率是。”郁葱点头,“张主任透露的意思,不敢说板上钉钉,但至少,大门缝是撬开了一道。”
“这次会议关键就是要论证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有多重要,我们现在跟跑的距离有多大,以及最现实的,第一步该怎么迈。不说立马建试验平台,至少得把理论研究和人才储备的平台先搭起来,明确方向。”
“总不能真等别人的量子霸权都喊出来了,咱们连图纸都没有。”
郁葱又看向李乐,“会上可能还会讨论一下后续可能的运作模式。张主任提了句,上面有风声,鼓励探索市场化合作机制,比如引入有实力的企业联合实验室,或者成立混合所有制的研发实体,解决一部分经费和成果转化的问题。”
李乐拿起刀,一下下切着,“市场化?谁出钱?谁受益?产权怎么算?管理谁说了算?这里头门道多了去了,别是个坑。”
“具体细则肯定得慢慢谈。”郁葱道,“但大方向是,国家主导投入,吸引社会资本和研发力量参与,共享成果,共担风险。我觉得对咱们是机会。”
“机会也得有命接。”李乐哼了一声,“现在无人机那头还没个量产的计划,机器人算有点儿成果,效益也才将将能裹住后期的科研投入,算法实验室那边也才刚有个眉目。”
“量子计算这玩意儿,一听就是个烧钱的无底洞。长安动力现在这点家底,全填进去可能都听不见个响。”
“还得等你这边先把台子搭起来,有了初步的科研基础和明确的应用前景,咱们再看情况,考虑怎么以合作者或者投资者的身份参与进去,做点辅助性的、偏应用层面的开发。就算参与,也得是长安动力来运作,单独为这个再起个炉灶,没必要,也分散精力。”
“明白。”郁葱表示理解,“我这就是先给你通个气。这项目要是真能启动,咱们实验室手里那些并行计算、复杂系统控制的经验,绝对用得上。说不定还能催生出新玩意儿。”
“到时候,先去会上探探风向,摸摸上面的具体想法和支持力度。有了准信儿,咱们再细聊。”
这时,田胖子在客厅吼了一嗓子,“饺子到底下不下啊?我啥时候烧水?”
李乐一扭头,“急什么?饿不死你!”
又对郁葱和陆小宁说,“行了,天大的事也得等过了年。葱哥,去把醋倒上,再喊他们剥蒜,光想吃现成的。”
“那不是你让我们走人的么?”
“你去不去?”
“去。”
。。。。。。
饺子下了锅,白胖的元宝在滚水里沉浮。厨房的玻璃窗上蒙了厚厚一层水汽,窗外是燕京干冷的夜,窗内却是灶火蒸腾的热闹。
田宇凑在锅边,拿着漏勺煞有介事地搅动,嘴里念叨,“三滚三沸,点水留情.....”
“理论一套套的,刚才包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上手?”李乐揶揄他,一边把最后几个饺子拨进锅里。
“君子远庖厨。”田宇脸不红心不跳,小心撇去锅边的浮沫。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说君子怀有一颗仁心,不忍见到杀生之事,一知半解,你懂个屁。恻隐、羞恶、辞让,明辨是非,仁义礼智之四端.....”
“停停停!你啥时候改名李三藏了?”
“嘁,不学无术。”
“哟?偶数跨对称结构知道啥意思不?看,你才是不学.....”
李乐和田胖子在厨房斗嘴,客厅里,电视正放着《武林外传》的,一句句“排山倒海”、“葵花点穴手”和“额滴神啊”夹杂着笑声传来。
宋襄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跟着学两句关中话,逗得旁边的马闯直拍沙发。
“老宋,你不行啊,这大唐雅言咋还缠着股子胶东挖嘎啦的味儿?”
大小姐正耐心地把李笙脸上的面粉渍擦掉,小丫头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眼睛却盯着电视里的莫小贝吃糖葫芦,边上,李椽小手里还捏着那个面团,已经快被他揉成了光滑的球。
郁葱端着几瓣蒜从厨房出来,“这里没腊八蒜,凑合吃生蒜吧,杀菌消毒。”
“嚯,这味儿,一会儿还怎么品饺子鲜味?”宋襄推了推眼镜。
“这你就不懂了,饺子就蒜,生活灿烂,别看了,摆桌摆桌。”
“凉菜呢,人李大厨调的凉菜呢,摆上,摆上。马闯,别笑了,赶紧干活滴哟西。”
“小陆呢?”
“啊,我在调蘸料。”
“你做化学实验呢?弄那么麻烦?”
“这不敢问他们几个,口味不一样,有蘸醋的,有蘸酱油的,有蘸辣子的,还有蘸芥末的,诶,不对,芥末呢,烫好的芥末谁拿了?”
“对了,富姐,乐哥说带的红酒在哪儿?”
“在那儿,我帮你们开。”
“算了,你看孩子吧,那谁,去给咱家娃拿两个小盘子来。”
“嚯,这啥酒?我瞅瞅,罗曼,尼康,康....”
“罗曼尼康帝!就你还普林斯顿的?”
“杯子不够,家里就这四只。”
“对门,马闯家拿去。”
“我家没有。”
“嗨,那不有碗么,用碗。”
“哎哎哎,摁住李笙,别跑,烫着,俺滴个妮儿来....”
“来,椽儿,叫声帅蜀黍,给你片肉肉吃。”
“吃藕叔叔~~~~”
“不是,这谁教的,是马大姐不?”
“别冤枉人啊,人孩子实事求是,是吧,椽儿。”
“似,干妈。”
终于,厨房里传来一声,“开锅了,准备过来端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