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凭舷窗而瞰,八百里秦川,天地为一白,山河作素缟,凛凛然似乎有雄浑厚重的太古之气自云隙间奔涌而出。
渭水如带,蜿蜒横亘,亦如苍龙蜕骨,冰鳞隐现,自昆仑而来,向黄河而去,于雪原之中辗转。
两岸凝霜结玉,昔日奔流化作天地间一道银弦,静拨周秦汉唐遗韵。
原野阡陌皆隐于雪幕,唯见龙脉起伏,雪粒于斜照中翻飞,如亿万玉蝶振翅,灼灼生辉。云隙忽漏天光,一道金柱直射潼关故道,照得雪原迸出千星火芒。
南望秦岭,万峰戴雪,似大军列阵。
太白擎天玉剑,终南披亮银甲,嶙峋石骨皆作琼瑶姿。
云涛翻涌处,山脊如巨鳌浮沉,吞吐阴阳。此间藏着老聃骑牛走过的函谷紫气,陈抟老祖卧看千年的石室烟霞。
北原之上,沟壑纵横皆被雪刃削平,唯见汉家陵阙唐家冢,累累如雪浪凝成的巨礁。
有朔风自陇西来,卷起千堆雪尘,恍见霍去病麾下铁骑踏碎祁连寒冰。
忽见大地中央有雄浑轮廓破雪而出,城阙似银铠未销,雁塔如巨笔倒蘸银河,曲江似墨池初凝冰髓,万千屋宇顶戴素冠,炊烟与雪霭交融,升起人间生气,而筋骨峥嵘犹显。
十三朝精魂所聚,任大雪封天,终掩不住未央宫瓦当上的青龙纹章,拦不住钟楼檐角刺破云天的铜铃声声。
见秦川,雪是呼吸,山是脊梁,河是血脉,唯一城是这上下两千年,纵横八百里永远搏动的心脏。
川原不改其壮阔,长安依旧唤长安。
云霭深处,似闻李白掷笔长笑,“天地皆冰雪,独我大唐热”。
“看,这就是长安。”李乐怀里揽着李笙和李椽,趴在舷窗前,从一种没有过的角度,俯瞰逐渐出现的一座巨大的城市。
“长安?”娃疑惑。
“对,是咱们家。”
“到家啦~~~~”
“对,到家了。”
飞机上各自忙活的众人,听到两个孩子的呼喊声,齐齐看向窗外。
“耶,这么快?这牌才打几圈就到咧?”
“嗨嗨,我能看见大雁塔!”
“扯淡,从北向南,能看见个怂?”
“就不兴我眼神好?”
“看,这是渭水?”
“泾河,渭水是那一条。”
“泾河龙王那一条?”
“可不,魏征梦中斩杀的,就是这条河的龙王。”
“怪不得这么细,要是渭河黄河的龙王,他魏征也不一定能砍的动。”
“为啥?”
“级别低啊,黄河渭河龙王得多高?”
“省部级干部吧。”
“渭河顶多算厅级,黄河龙王那才是省部级,四渎龙王,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和四海龙王是一个级别的。”
“你哪儿听的?”
“西游记。”
“瞅瞅,不说泾渭分明的么?这咋泾河比渭水还黄?”
“不知道,许是冬天?”
“看看看,咸阳!”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咸阳,有下机的旅客请带好行李物品,从右侧舱门下车,本次航班不提供降落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小哥,来,来,姨给你奢个话。”
“噫~~~~~”
大年二十七的下午,一群人就这么嘻嘻哈哈的飞到了咸阳机场。
到了停车场,一辆考斯特已经等在那儿。
“哟,还以为得打车回家呢,乐哥,你安排的?”田胖子瞅见车,说了声。
“这可不是我,是陆叔安排的。”李乐一手抱着一个耸着鼻子,闻着味道,开启自适应模式的娃。
扛行李的扛行李,搬东西的搬东西,等上了车,李乐把娃递给曾老师和大小姐,凑到在从迪拜回国,燕京机场汇合,跟着一起又飞回长安的张彬跟前。
剪了短发的张彬,瘦,皮肤黝黑,褪去了青涩,眼神里透着股淡然,老成的精干劲儿。
李乐明白,这是经过一场生离死别之后才有的气质。
“咋样,这东西几万里的,心急如焚?”
张彬笑了笑,“应该说,归心似箭。”
“呵呵呵,这次回来,就不出去了吧?”
“嗯,不出去了。”
“怎么安排的?两口子终于不用两地分居了?”
“分不分居的,也不在我啊,得看秀秀的意思。”
“啥意思?这都要生娃了,还想着咋滴?”
张彬叹口气,“我这边好说,回集团运营管理中心,最起码这几年是在燕京蹲着了。秀秀那边,起先部里的意思在下面也好几年了,锻炼也锻炼了,这也怀孕了,女同志么,等生完孩子,回部里。”
“可她不干,和上面打报告说是还有工作没做完,又申请一轮。”
“再一轮?这就奔着八年去了?那孩子不要了?”
“这不有我么?她给我说,等娃生了,就让我爸妈,或是她爸妈,去燕京帮着带孩子。”
“嘿,那等她回来,这孩子都得上幼儿园了。”
“可不是说呢。”
“你不劝劝?”
张彬脸上显出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好的事儿,咋劝啊,我....就当个贤内助呗。”
李乐笑了笑,“得,张宝钏?”
“噫,燕京可不是寒窑,再说,不也回国了,这就很好了。”
“行吧,反正以后我家这俩有玩伴儿了。”
“差两岁多呢,想玩儿一起去,还得几年。再说,你们家这以后不得去什么腐国瑞世丑利坚什么的贵族私立,和那些王爷公主的孩子一起,能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打成一片?”
张彬瞅瞅前排,正被马闯摁着不让在座位上爬上爬下的李笙,和坐在田胖子身边,安安静静吃橘子的李椽,笑了笑。
“别扯淡,我们才不去,就正常该咋来咋来,还有,这齐副县长的孩子,还普通人?咱们以后这是有专有名词的。”
“啥?”
“官商勾结。”
“呸!去你的!”
“哈哈哈~~~”
笑过之后,张彬拉开随身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书本大小的盒子递给李乐。
“给。”
“啥啊?”
“你看看。”
李乐伸手一接,还挺重,抠开盒子上的暗扣,里面显出一大一小,一银一金的匕首来。
每个匕首把上都镶嵌绿松和珊瑚石,匕首刀鞘上,满是繁复的花纹。
“嚯,这是小刀?”
“你抽出来看看。”
李乐依言,抽出那把稍大一点儿,寒光一闪,就见到刀身上布着层层叠叠,一圈接着一圈的暗纹,手指头摸了摸,没开刃。
“这是,大马士革?”
“对。”张彬点点头。
“你这是.....”
“知道你什么都不缺,就给孩子的,银柄大的给李椽,金柄小的给李笙。”张彬解释道,“这还是去年在老沙那儿谈生意,一个玩儿的挺好的小王爷送我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王室刀匠的作品。”
李乐收刀入鞘,合上盖儿,“算了,别了吧,这么贵重。”
“再贵重,也没两条命重。”张彬压低声音,“没你,我哪能当爸爸?”
“呃......不是,逻辑是这样,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艹!”
“嘎嘎嘎~~~”
“算了算了,不给了。”
“诶诶,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这人。”李乐忙把盒子装进自己的包里,“我替娃谢谢他张叔,秀姨啊。”
“大爷!”
“你大爷!怎么骂人呢还?”
“我是说,我比你大。”
“胡奢,额早上一年学,你怎么比我大?”
“我小学留级了,咋?”
“靠!你牛逼。”
“那是。”
“哈哈哈哈~~~~”
两人都乐,互相看了眼,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快,车子进了市区。
“小陆总,咱们先去哪儿?”一个红绿灯前,司机扭头喊了声。
“对,先送谁回家?”陆小宁听完,起身问了句。
“先去潘家村班长家,离得近。”李乐提醒。
田胖子嚷道,“哦,对对对,人张彬赶着回去看媳妇孩子呢。”
“好嘞。”司机一打把,车子拐上去潘家村的路。
等车到了地方,几个人下车帮着张彬抬行李。
瞧着小区大门,都想起前几年齐秀秀结婚时候的场面。
“那什么,咱们要不要上去看看秀秀?”马大姐嘀咕道。
“就是,上去呗。”张彬点点头,“秀秀也想你们。”
李乐摇摇头,“算了吧,秀秀大着肚子,咱们这又是大人小孩儿,乱糟糟的,再说,这都空着手呢,等明天,反正都回来了。”
“这话说的,都是自己人,没事儿。”张彬笑道。
“别没事儿,就这么说了。回家给秀秀说一声,我们明天来。”
“就是,明天呗。”
见几人都这么说,张彬只好点点头,“那行,明天一定来啊,家等你们。”
“放心!”
看到张彬拖着行李箱,稀里哗啦的进了小区,马闯转过身,叹了口气,“你说,这两口子,真不容易,自打结了婚,就天各一方的。”
田胖子也跟着叹气,“可不,加一起,一起过过几天日子?”
“不过,这下好了,秀秀生完孩子,张彬也不用外派了,那以后,是不是就又都在燕京了?”
“嘿嘿。”
瞧见李乐发出一阵感慨的苦笑,马大姐问道,“咋?你笑啥?”
李乐摇摇头,“没啥,没啥,师傅,开车,去三五三八。”
。。。。。。
送完田胖子,车子又往李乐家开,眼瞅着过路口就到,可偏路中间立着块“道路施工,车辆绕行”的牌子,地上堆着些砂石料,看样子是在修整管道。
“得,就这儿下吧,没几步路了。”李乐瞅了眼,回头看曾老师和大小姐。
“要不再往里开开?”司机却说道,“这边三应该能过去。”
“别费事儿了,回头再进得去出不来,这里面路窄的很,走两步就到了。李乐,就这下吧。”
“诶,好。郭师傅,麻烦您了。”
“嗨,应该的,等等,我帮你们抬箱子。”
一阵“叮铃铛啷”,行李搬了下来。曾敏和李富贞也抱着孩子下了车。
冬日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着北方城市冬天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味和干燥尘土的气息,熟悉又亲切。
李乐深吸一口气,“就是这个味儿,到家了。”
说完,看着陆小宁和马闯,“行了,你们赶紧走吧,估计陆叔马叔他们都等急了。”
“得去和李叔打个招呼。”
曾敏一摆手,“得了,又不是外人,后天还一起吃饭呢。别磨蹭了,赶紧回,一会儿太阳都下山了。笙儿,椽儿,给小陆叔叔和干妈拜拜~~~”
“小陆敷敷,嘎妈,拜拜!!”
“拜拜!”
“嗯嗯,狗头摆,狗头摆~~~~~”马闯捏了捏俩娃的小脸,冲富姐笑道,“那我们走啦。”
“嗯。”
“乐哥,明天几点来着?”小陆问李乐。
“九点吧,早去。”
“成,知道了。”
和小陆马闯告了别,一家子拖着行李,抱着娃,慢悠悠往小区里走。
李笙和李椽许是第一次来,眼睛不够用了,小脑袋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着两旁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光秃秃的梧桐树,以及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棚和小卖部。
快到小区门口,曾敏踮脚望了望,“咦?不是说在小区门口迎我们么?人呢?”
李乐也瞅了一圈,没见着李晋乔那熟悉的身影,“许是家里有啥事耽搁了?或是买啥东西去了?妈,你带钥匙没?”
“我没啊,有你爸在,我就没带。你呢?”
“我也没。”
“得,那还只有找他了,嘿,这人,又刮拉到哪儿去了。”
正说着,大小姐忽然一指着小区大门旁边,“阿妈,你看,那是阿爸不?”
“哪儿?”
“那!”
曾敏和李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小区大门旁背风的墙角下,聚着一小堆人。阳光正好洒在那片,一群人或坐或蹲,围成个小圈,中间摆着个小马扎,马仔上一个木板子,噼里啪啦的接着摔下来的扑克牌。
一圈烟雾缭绕,说得热火朝天。
而中间,一个穿着半旧藏蓝色警用大衣、身形魁梧的背影,不是李晋乔又是谁?
叼着烟,坐在几块砖头上,手指夹着张牌,似乎刚打出去,嘴里还哈哈笑着,“哈!老周,你这牌臭的哟,这么多年,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边上一个戴棉帽的大叔笑骂着,“滚蛋!老子要不是看错牌......能让你得了好去?”
只不过这大叔刚说完,就瞧见了正走过来的曾老师几,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看好戏的笑容,没说话。
一圈人里,也有发现了,可都没人提醒,目光在李晋乔和曾敏之间来回逡巡,个个脸上都憋着笑。
李晋乔正得意地捋着手里的牌,“看错牌就是技术问题!愿赌服输啊,记上记上,这一把,还得让你老周,孔夫子搬家。”
只不过,刚准备甩出去大杀四方,却莫名觉得后颈一凉,汗毛直立,心里一紧,再看眼前几个老伙计的目光都飘向他身后,带着点看热闹的窃笑。
心里咯噔一下,毁,药丸!
老李慢慢转头,就瞧见穿着一件深色的棉大衣,围着格子围巾,长发垂肩的曾老师,正似笑非笑地站在自己身后。
旁边。儿子儿媳一人抱着一个娃,站在稍后一点,脸上都憋着笑。
李笙正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爷爷手里的牌,李椽则是左右打量着周圈的人。
“呃.....曾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诶?李乐,我不是说让你到祭台巷路口给我打电话么?咋没打电话?”
老李赶忙站起身,屁股下的几块红砖,稀里哗啦倒掉,还冲着李乐递眼色。
曾敏没接话,只是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牌,“出这张大王啊,压住下家的2,你这把不就挖穿了?愣着干嘛?”
“哎!对!大王!”一旁的人一听,都开始起哄,然后是一阵看戏的坏笑。
李乐顺势又补了一刀,“你也妹告诉我到祭台路口打电话啊?”
“......”
老李一看自身形势不对,赶紧把牌塞给旁边的人,“那啥,不打了不打了,散了散了!”
“哈哈哈哈~~~”
“老李啊老李,看来你这真是,一点儿没变.....”
“就是就是。”
“曾老师,来过年啊,一会儿到家,拿点儿香肠回去....”
“小乐,这是你家牛牛娃?真漂亮,和你小时候像,八分像.....”
“曾老师,今年在家待几天?明天额婆姨跑车回来,带的海鲜,老规矩,上家分去....”
一群人七嘴八舌中,李晋乔忙走到曾敏身边,伸手想去接她手里的包,眼神却已经飘向了后面的两脸好奇的李笙和李椽,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哎呦我的大孙儿,大孙女,哎!快让爷爷抱抱!想死爷爷了!”
说完,一把从李乐怀里接过李椽,又抄起大小姐手上要扑过来的李笙,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蹭着他们的小脸蛋,惹得两个孩子咯咯直笑。
“爷爷,牌!”李笙还记得刚才的发现。
“打牌!”李椽也小声补了一句。
李晋乔嘴角一撇,“爷爷没打牌,爷爷那是看的。”
李乐在一旁嘟囔着,“爸,骗小孩儿不对。”
“去你的!”李晋乔笑骂一句,抱着娃,对曾敏讪笑道,“那啥,回家,回家!”
“李乐,看你媳妇儿拉箱子,也不知道帮忙,没点儿眼力见儿。”
“富贞啊,走回家,上楼,家里暖和。”
“嗯哼!”曾敏白了李晋乔一眼,倒也没真生气,走上前,给老李拍着棉服上刚蹭的灰,又理了理领口拉链儿,“有凳子不坐,看看,都是灰。”
“行了,赶紧上楼吧。”
“哎,好嘞!”老李如蒙大赦,抱着俩孩子,冲老哥们儿们挥挥手,“走了啊,回头再聊。”
又有人起哄,“老李,明天还来不?”
“来个屁,明天给我大孙儿做面吃。笙儿,椽儿,来,喊,叔叔再见!再给飞吻一个!”
“敷敷,窄见!mua~~~”
“诶,乖,再见,再....诶诶,不,不对,嘿,老李,伲个哈怂!!”
“桀桀桀桀~~~~,走喽,咱们回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