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顿捏着刚从档案室调出来的薄薄两页纸,嘬了嘬牙花子。
办公室的走廊灯光惨白,映得他脸上连日熬夜的油光和浓密的胡子愈发明显。
两个名字下面贴着正面照,照片有些褪色,眼神里是那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混合着麻木与戾气的空洞。
“阮文常,1980年生,河内人。黎进勇,1982年生,海防人。”
卡尔顿低声念着,像是在咀嚼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都是零一年以郑智迫害为由申请的难民身份,审核通过,合法居留。哈。”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嘲讽的冷笑,把资料递给旁边的安德森。安德森快速扫了一眼,眉头也拧了起来。
“金士兰区,西贡玫瑰酒吧的安保......记录显示,两人去年因在酒吧外与人斗殴,致人轻伤,被判了120小时社区服务。”安德森补充道,“档案里提到,他们与安南互助会,那个被几个分局标记为有潜在帮派活动迹象的组织来往密切。”
“互助会?”卡尔顿从鼻孔里哼出声,带着熬夜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戾气,“特么的,我们的动物园的那帮大老爷们,还有移民局和边境署真是干了件大好事。”
“拿着纳税人的钱,就是把这种人放进来的?让他们在伦敦搞互助?互助理到持械绑架、涉嫌谋杀了?真他娘的是圣母心泛滥,把泰晤士河当湄公河了是吧!”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胸口堵着一团无名火。这案子像一团乱麻,好不容易揪住王铮这根线头,下面却连着更多乌七八糟的东西。
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哈里森,“哈瑞,系统里就这点东西?没有更近期的活动记录?比如,他们跟谁混,钱从哪来?”
哈里森摇摇头,无奈道,“他们登记住址是合租公寓,但邻居说经常几个月不见人。没有银行账户大额流水,没有固定工作记录,典型的现金经济、地下生存。”
“能关联到的,就是几次不起眼的治安处罚,以及,他们经常出没的那家叫西贡之夜的酒吧,老板有点背景,但表面手续齐全。”
“表面手续......”卡尔顿琢磨着,“也就是说,这两个家伙,就像两滴脏水,悄无声息地渗进下水道,平时谁也看不见,只有在需要干脏活的时候,才会被某种力量挤出来。”
“走,”他冲安德森一摆头,“先去会会那个嘴硬的。”
。。。。。。
审讯室里,阮文常歪坐在椅子上,双手带着铐子,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但眼神像两潭死水,毫无波澜。
无论卡尔顿如何变换策略,从法律后果到未来,甚至暗示已知晓其与安南帮的联系,阮文常始终一言不发,偶尔抬起眼皮瞥卡尔顿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吵闹的猴子。
僵持了将近一个小时,卡尔顿知道,面对这种从小在街头腥风血雨里滚出来、深谙沉默是金道理的老油条,常规讯问已经失效。他需要更直接的杠杆。
“好吧,阮先生,你喜欢安静。”卡尔顿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带着压迫感,“那你就继续享受这里的安静。希望你的那些朋友,会记得给你送条烟。”
他示意记录员停止记录,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换人。带黎进勇。”卡尔顿对等在外面的安德森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起的、冰冷的决心,“资料上说他还有个弟弟和妹妹,也是以依附他难民身份来的伦敦?去年申请的,还在审核期?”
安德森立刻明白了卡尔顿的意图,点了点头,“是的,头儿。弟弟黎文雄,21岁,妹妹黎氏月梅,18岁。目前都是临时身份,需要阮文常这个主申请人的庇护状态维持有效才行。”
“很好。让我们跟这位黎先生好好聊聊,关于他亲爱的弟弟妹妹在伦敦的未来,去,把资料带过来。”
“oK!”
黎进勇被带进来时,状态明显不同。他眼神游移,不时舔着干裂的嘴唇,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卡尔顿注意到,他左边颧骨上的淤青比阮文常更重些,那是唐纳德牧师“劝导”的成果。
卡尔顿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翻看着黎进勇的档案,让沉默的时间一点点挤压对方的神经。审讯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黎进勇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黎进勇,”卡尔顿终于开口,“1982年生,海防人。我们知道你有个弟弟,黎文雄,还有个妹妹,黎氏月梅,一个在卡森堡中学读书,一个在一家美甲店打工吧,他们现在能留在伦敦,全靠你那难民的身份罩着,对吧?”
黎进勇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恐。
卡尔顿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你的身份,是建立在声称回国会遭受迫害的基础上才被批准的。但据我所知,海防现在很和平。”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
“你说,如果内政部移民局收到一份有苏格兰场出具的、可靠的、证明你当初申请材料存在....某种不实陈述的报告,并且考虑到你这次涉嫌的严重罪行,绑架、严重人身伤害、拒捕....”
卡尔顿每说一个词,就看着黎进勇的脸色白一分,“你的庇护身份会不会被重新审核?审核的结果会是什么?”
说着,他身体前倾,“到时候,不仅你要被装上飞机送回去,你的弟弟妹妹,会不会也因此受到影响,一起被遣返?”
他拿起那张复印件,用手指点了点,“皇家边境署的下一个航班,目的地,河内?还是胡志明市?你觉得,把他们送回他们当初千方百计要离开的地方,他们会不会感激你这个大哥?”
“不,你们不能.....”黎进勇突然激动起来,想要站起,却被椅子上的固定装置绊住,勒得得手腕上的量子子哗啦作响,“这不关他们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不能?”卡尔顿嗤笑一声,“我们能,黎先生。法律赋予了我们这个权力。尤其是当你的行为证明你根本不是来寻求庇护,而是来滥用我们的制度、危害我们社会安全的时候!”
“关不关他们的事,取决于你,黎进勇。”卡尔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只是拿钱办事的小角色。”
“告诉我,是谁联系你们的?怎么联系的?说了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配合,他们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任何牵连。否则.....”
卡尔顿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具体描述都更具杀伤力。他太清楚这些漂泊异乡、将家人视为唯一软肋的人最怕什么。
黎进勇胸口剧烈起伏,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档案袋上,晕开一个小点。他看看卡尔顿,又看看墙角那个亮着红点的摄像头,眼神挣扎,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战争。
漫长的几分钟后,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哑着嗓子开口。
“是一个,常来酒吧的客人......”黎进勇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大前天晚上,他找到我和阮文常,说有一单私活,运送一个不听话的会计去海边....事成之后,每人一万镑,现金.....”
“全名?联系方式?”卡尔顿紧追不舍。
“不知道.....我们都叫他超哥,大马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左边眉毛断了一截....”
卡尔顿立刻按下对讲机,呼叫了警局的画像师。
一小时后,一幅根据黎进勇描述绘制的模拟画像摆在了卡尔顿面前。
画像上的男人有着东南亚人常见的面部特征,腮帮高耸,鼻头宽大,最显着的特征就是左边眉毛中间那道清晰的断痕。
“哈瑞!”卡尔顿拿着画像冲出审讯室,对着办公区喊道,“快!把这张脸给我放进系统里比对!重点查安南裔、大马裔、华裔,涉及到有组织犯罪关联、别名带chao的,所有底档,包括各分局的治安处罚记录,都过一遍!”
“明白,头儿!”哈里森接过画像,立刻小跑着回到自己的电脑前,熟练地开始操作数据库。
屏幕上,无数的头像和资料开始快速滚动、比对。
卡尔顿焦灼地在哈里森身后踱步,他知道,这种中间人,动作稍慢一点,就可能像水银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
“头儿!有结果了!”忽然,哈里森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响起。他指着屏幕上调出的一份档案。
信息框显示,“姓名,陈志超,绰号,断眉超,出生日期,柒零年捌月。国籍,大马,持有腐国工作签证(已过期)....最近登记住址,纽汉区某公寓。”
“关联记录.....曾因小额诈骗、非法赌博被警告,无严重刑事定罪。疑似与数个地下银行及东南亚裔有组织犯罪团伙有联系,证据不足......”
“陈志超,断眉超....”卡尔顿念着这个名字,一拍哈里森的肩膀,“就是他!能确定吗?”
“面部特征吻合度很高,尤其是眉骨和鼻梁的弧度。而且,‘阿龙’这个绰号也对得上。
虽然有些年头,但那张脸和断眉的特征,与画像高度吻合。
卡尔顿一把抓过打印出来的资料和画像,再次冲回黎进勇的审讯室。他把资料“啪”地甩在黎进勇面前:“是不是他?!”
黎进勇只看了一眼,就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确认后的释然和新的恐惧,“是,是他!超哥!”
“很好!”卡尔顿眼中寒光一闪,转身对着门外吼道,“安德森!召集人手!通知金士兰和哈克尼分局,请求协同搜查,优先查赌窝、酒吧和按摩院!要快!”
。。。。。。
燕京机场国内出发的贵宾候机室里,盛镕陷在宽大的米白色皮质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登机牌硬质的边缘,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架正在缓缓推出的波音777硕大的尾翼上,有些发直。
窗外的停机坪在午后的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空气波纹,晃得他眼晕。
广播里轻柔地播报着航班信息,中文之后是语调平稳的英文,在他听来却有些遥远,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刘真挨着他坐下,手里翻看着一本航空杂志,目光却不时瞟向身旁心神不属的男友。放下杂志,碰了碰他的胳膊,“诶,我看那边的免税店有活动,要不,我去给你妈挑一套好点的护肤品?再给你爸买两瓶茅子,买条皮带?”
盛镕眼皮都没抬,手指依旧机械地在手机上划拉着,“不用。他们都不缺。”
“那哪行啊,”刘真伸手理了理他有些皱的衬衫领口,“头一回正式去你家,哪能真空着两手?在伦敦走得急慌慌的,什么都没准备。反正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登机呢,逛逛就当打发时间了。走嘛,陪我看看去。”
盛镕终于抬起头,“真不用。再说,回沪海也能买,选择比这边还多,何必在这儿凑热闹。”
刘真看着他眼底的淡青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也行吧。”
觉察到刘真的异样,盛镕似乎想补救,放下手机。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像一张不合尺寸的面具,虚浮地挂在脸上,透不出半分暖意。
“其实我一个人回来就成,就回家半个证,你还非得跟着跑这一趟,花钱还受累,我这.....”
“你不在伦敦,我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刘真打断他,“就当是提前放暑假,陪你回去看看叔叔阿姨呗。”
盛镕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一片刺眼的白光。
候机室的冷气似乎更足了,让盛镕的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嫩黄色小碎花连衣裙、踩着小皮鞋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停在了盛镕的沙发前。
盛镕下意识地低头,对上一双乌溜溜、大得惊人的眼睛,清澈得像两汪山泉水,瞳仁极黑,衬得眼白格外干净。
两三岁的模样,扎着两个乖巧的羊角辫,唯有脑门上一根呆毛倔强的翘着,眉心正中,一点如朱砂般红痣,让本就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小脸,更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小女娃仰着脸,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不认生的好奇,奶声奶气地,还带着点可爱的含混,“素素,你系从伦东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