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况下，在上一任神女任职五十年之后，神域便会开始挑选下一任神女。
而上一任神女原本钦定的是一位名为莫霓裳的女弟子，只是这位女弟子在出任务时意外殒命，重新考核过后，楚依这才临危受命。
如今楚依已入神弃之地五十年，神域中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展开新一轮考核。
而一般在第一轮考核时，便能选出一名弟子继任，这次却不知为何加选了一轮。
因人数过少的原因，就连那些六七岁的幼童都入了候选名单。
好在加选这一轮之后，六大长老终于选定了人选。
神域，宗主书房。
“大长老，是不是测错了，怎么会是沐沐当选下一任神女？”
在看到考核结果上写着‘楚沐’二字，楚黎不由大惊失色地喊住了即将退下的楚焕。
深知当选神女是什么下场，楚黎暗暗地捏紧了拳头，手上的宣纸都被这个动作揉皱了几分。
“能不能……换一个人？”
楚焕叹了口气，在楚黎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摇了摇头。
“宗主，我明白你的心情，若是有其他选择，我们也不会将楚沐定为下一任神女。”
“只是……这一代弟子中确实只有楚沐符合条件，想来宗主也不希望护宗大阵出问题吧。”
楚焕遥遥向她行了一礼，“还望宗主时刻谨记自己的责任，万事以宗门为先。”
责任？楚黎自嘲一笑，垂下了眼眸。
明白此事已无力回天，她心情复杂地摆了摆手，示意大长老先行退下。
楚黎坐在书房内的檀木椅中，书案上燃烧的烛火忽明忽暗，连带着她的脸色也变得阴晴不定。
她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责任。
从被选为下一任宗主开始，她所做的选择又有多少是她愿意做的。
这一句责任，让她受了多少无妄之灾。
身居高位，终究是身不由己。
本以为不论如何，至少以她如今的地位，能护佑住自己在意的人。
却不想她的妹妹，也要被这一句责任……框住下半生。
明明她的妹妹才那么小……
楚黎无力地向后一仰，倚靠在座椅之上。
就在她意识迷糊到即将睡着之际，书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半晌，似乎确定书房内只有楚黎一人，这才大胆上前。
“姐姐，沐沐来找你啦。”
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楚黎一愣，睁眼便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奶团子正端着一个盛放了三菜一饭一汤的托盘，小心翼翼地朝着她走近。
“沐沐怎么来了。”楚黎当即从书案后绕过身，接住了她手中略沉的托盘。
“因为饭点到了，姐姐还没有回家吃饭，沐沐想着应该是姐姐太忙了，就把饭带过来给姐姐吃啦。”
小奶团子仰着脸，笑容十分灿烂。
楚黎眼眶一红，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那就谢谢沐沐啦，沐沐要跟姐姐一起吃饭吗？”
楚黎将托盘放在书案上，又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书案后的檀木椅旁。
小奶团子摇了摇头，“在家里已经吃过啦，沐沐看着姐姐吃就好。”
楚黎看她如此乖巧懂事，又想起她当选下任神女一事，眼眶不由得越来越红。
“好，姐姐现在就吃。”
不想让小奶团子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楚黎埋下脑袋，默默地吃起了饭菜。
只是这明明还算美味的饭菜，越吃却越味同嚼蜡。
楚黎不敢抬头看着小奶团子，只维持着低头吃饭的动作，状似无意地问道：
“沐沐，你之前是不是也参加了神女的考核呀？”
“是的呀，还是大长老亲自来接沐沐的呢。”小奶团子点了点头，乖巧答道。
“如果沐沐被选为下一任神女，五十年之后就要进入……祈天神殿，沐沐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讨厌姐姐？”
小奶团子歪了歪脑袋，似乎正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沐沐也不想离开姐姐和爹爹娘亲，但是，如果那是沐沐的责任的话，沐沐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
“就像姐姐为了整个宗门，也承担起了宗主的责任一样，沐沐也想像姐姐一样，让爹爹和娘亲骄傲~”
“可是……”发觉自己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楚黎紧急闭了嘴。
不敢让小奶团子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楚黎只能闭了闭眼，强行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却又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补充方才想说的后半段——
可是那根本就不是祈天神殿，而是……神弃之地。
你若去了，便是天人永隔。
只是继任宗主时，楚黎便曾以天道意志起誓，决不能将宗门的秘密告知任何人，哪怕是她的亲妹妹。
于是她只能委婉道：“如果当了神女会很痛苦……甚至会死呢？”
楚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
神域需要神女，可她也不想失去自己的妹妹。
对天道意志起誓时，楚黎曾说过，此生必定以宗门利益为先。
不论是何事，只要于宗门有益，她都绝不会犹豫。
却不想，她终究会面临这样的决断，成了那不可兼得鱼与熊掌的一者。
又或许……她心里其实早有决断。
所以才一直循循善诱着面前的小奶团子，让她说出不怪不怨的话，以此来减轻自己的愧疚感……
楚黎自嘲一笑，她终究是自私的。
小奶团子抿了抿唇，似乎不太能理解楚黎的意思。
那么多人都以当神女为荣呢，为什么姐姐却说当了神女会很痛苦，甚至还有可能会死呢？
哦~也许就像爹爹和娘亲总会问她，更喜欢爹爹还是更喜欢娘亲一样，只是一个假设的问题吧。
小奶团子没有过多纠结，依旧甜甜一笑道：
“沐沐不怕，还没试过呢，怎么可以因为怕痛就打退堂鼓。而且就算真的会痛会死，那么多前辈都当了神女，她们都未曾退缩，沐沐又怎么可以退缩呢。”
“沐沐也不会怪姐姐的，姐姐一直都对沐沐很好，沐沐最喜欢姐姐啦。”
小奶团子伸手抱住了楚黎的腰身，小奶音絮絮叨叨的，反倒开始安慰起了楚黎。
“要是沐沐真的当了神女，以后再也不能跟姐姐和爹爹娘亲住在一起了，姐姐也不要太难过哦。”
“沐沐是在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姐姐应该为沐沐骄傲呀，还有爹爹娘亲，他们一定也会为沐沐骄傲的。”
听着面前的小奶团子一直在反复强调责任二字，明白她是真的不会怪罪自己，巨大的悲伤瞬间涌上楚黎心头。
楚黎不由得回身抱住小奶团子，于她看不到的阴影之中无声落泪。
这不正是她想听到的吗……可为什么真的听到了，却这么难过。
楚黎在这一刻真的希望，她的妹妹能够不要那么懂事，过早地去承担这种于她而言并不公平的责任……
***
第二日，楚沐当选下一任神女一事，便在神域之中传扬开来。
那些参加神女考核的弟子得知此事，皆是忿忿不平——凭什么偏偏是年纪最小的楚沐当选！
宗主和六大长老只说看条件，可他们又从未说过到底是什么条件。
只怕这些说辞全都是虚构的，是那楚黎好不容易当上了宗主，便想将这无上的荣誉赋予与她同一支系的弟子，好让他们这一支系在神域中地位超然吧！
越细思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可那些弟子俱是敢怒不敢言，更做不出忤逆宗主的事。
于是她们便只能将气都撒在楚沐这个下任神女身上，开始明里暗里地嘲讽她，排挤她。
在不知是第几次去找曾经的小姐妹玩耍却吃了闭门羹之后，饶是再迟钝，楚沐也知道她们是在故意躲着她。
深知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经成了下任神女，总有一天要离开神域，去往祈天神殿。
小奶团子拍了拍自己的小脸，嘀嘀咕咕地对自己劝慰道：
“坚强一点吧楚沐，你将来是要当神女的，肩负这样的责任，本来就注定没朋友的。”
“你想呀，要是你真的跟她们交好，以后去了祈天神殿之后，她们见不到你该有多难过呀，现在她们不跟你玩了，你正好就可以认真精进自己的修为啦……”
那天过后，试剑广场上，多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小身影。
那身影日复一日地打坐练剑，风雨无阻。
她在心中筑起了神坛，供奉的神明，是她自己。
强迫自己如神爱世人一般，爱着神域众生。
只是谁也没想到，她后来会遇到那条白色蛟龙。
……
彼时龙丞随着流萤来到神域拜访，眼看流萤与莫长老探讨修为到忘乎所以，丝毫顾不及自己，龙丞便孤身一龙在神域之中到处游荡。
嗯，绝对不是他闻到了神域食堂的饭菜香味，几欲尝之而后快。
神域作为超然大宗，规模自然宏大。
于是乎，龙丞逛着逛着便迷了路。
正值饭点，试剑广场上空无一人。
龙丞左看右看，终于在一座建筑之后，发现两名正在交头接耳的巡逻弟子。
还未等龙丞上前询问，便先听到那两名弟子窃窃私语道：
“这都到了用膳时间了，那边那名弟子怎么还在练剑？”
另一名弟子遥遥看了一眼，语带不屑道：
“哟，那位不就是我们神域的下一任神女，楚沐师妹嘛。
我就不明白了，距离大长老宣布她当选一事，也才过去了大半年，她现在就摆起了神女的架子，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就是能去祈天神殿吗，瞧给她厉害的，还不是得亏她有个好姐姐，直接钦点她为下一任神女，不然论资历论修为，哪轮得到她啊。”
正打算靠近的龙丞听罢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且不论这两名弟子口中的楚沐师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娘亲说了，背后不语人是非，这两名弟子的行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更别说那劳什子神女，还有什么祈天神殿，一听就知道，那地方不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实在想不通到底什么人才会喜欢当神女，反正龙丞是无法苟同这个想法。
真以为所有人都那么趋名逐利啊，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幻想着别人也是什么样的人吧。
就这还好意思嫌弃别人呢。
龙丞不由得在心里轻嗤一声，嘁，长舌鬼。
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龙丞也看到了那个正一脸正经练剑的小奶团子。
该说不说，那小奶团子看着确实挺高冷。
但是跟娘亲比，这才哪到哪啊。
她是天生面瘫？还是被这些乱嚼舌根的人烦到了才露出这种表情？
那一瞬间，龙丞对这个小奶团子生了好奇心。
想着自己现在迷路了，需要一个懂路的人指点迷津。
找那两个长舌鬼不如找这个小奶团子，龙丞便主动靠近了那个未曾停止练剑的身影。
“他们都叫你楚沐师妹，那我也这么称呼你吧？”
小奶团子挥剑的手一顿，转头看向了面前的白色蛟龙。
神域之中何时来了这么一条蛟龙？
左右跟自己无关，小奶团子并未深想，“随便你。”
“别这么高冷呀楚沐师妹，我迷路了，原本想去食堂来着……”
龙丞的话还未说完，小奶团子腹中便忽然传出一阵咕噜声。
小奶团子一愣，淡漠的小脸瞬间涨红一片。
“你也饿了呀楚沐师妹，那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去吃饭，这次我请客，就当作是你为我带路的报酬啦！”
小奶团子红着脸，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广场之外走去。
龙丞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两侧的龙须一颤一颤的。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察觉到身后的蛟龙没有跟上自己的步伐，小奶团子脚步一顿，侧头朝他道：
“还不跟上？”
龙丞眼眸一弯，兴高采烈地应道：
“来了来了！楚沐师妹，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吃的呀，我第一次吃，你给我推荐推荐……”
……
一顿饭过后，一人一龙的关系明显拉近了不少。
小奶团子也不再板着脸，偶尔还会主动跟龙丞说起自己遇到的趣事。
不管别人怎么说，与楚沐相处之后，龙丞看得出她其实也很渴望跟别人一起玩。
她也并不像他人口中的那般高冷，相反还奶呼呼的，很惹人怜爱。
既然没有人跟她玩，龙丞想，那他就勉为其难地陪陪她吧~
嗯，绝不是因为楚沐很可爱，还总会为他推荐很好吃的菜。
***
自那天之后，流萤与莫长老论道时，龙丞便总会偷溜出去，跟楚沐一起练剑，吃饭。
甚至到后来流萤准备要回禁忌之森，龙丞也央求她多留几日。
再后来不得不回龙宫之后，龙丞也总是会偷偷地溜到神域找楚沐。
而看在莫长老的面子上，神域弟子对龙丞随意进出神域的行径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龙丞原以为他们会一直维持着玩伴的关系，就这么一起长大。
直到某一天，他去神域再也没碰到楚沐。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哪怕次次碰壁，龙丞也依旧不厌其烦地去往神域。
直至神域宗主亲自对龙丞说，楚沐为了精进自身的修为，正在闭关修炼。
进入密室之前，楚沐托她带话，让他以后都不用来了。
经此一事，龙丞才彻底歇了去找楚沐的心思。
但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楚沐是真的为了精进修为才选择闭关。
于是龙丞也开始勤加苦练，争取早日化形。
……
而在楚沐心里，闭关修炼是真，借此躲避龙丞，也是真。
本来以为终于有了一个不嫌弃自己身份的玩伴……
可在那群弟子再一次嘲讽她在摆神女的架子之后，楚沐终于从这场美梦中清醒过来。
她确实很喜欢跟龙丞一起玩，可日后她去了祈天神殿，龙丞又该怎么办？
楚沐明白分离的感受，就像每次龙丞刚刚离开，她便开始期待下一次见面。
可既然迟早都会分离，那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吧。
虽然会难过，但趁着还未泥足深陷，早点抽离，也能早点治愈。
……
时间就这么悄然流逝。
楚沐时常会想起龙丞，但那种情绪她还算能克制。
后来再次在神域食堂中相遇，楚沐早就感应到了他的气息，所以才特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只是没想到化形之后的少年，会像当初那般，毫不犹豫地走向自己。
一切好像都没变。
这样也挺好的。楚沐想。
还有几年她就要去祈天神殿了，在这之前还能再见他一面，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憾事——
能看到他、记住他化形之后的容颜，也许也能在漫长枯燥的神女生涯中，多一份心灵慰藉吧。
本以为此生也就这样过活了，却没想到，楚黎会忽然跟她说，她不用再去祈天神殿了。
那一日，无人知晓楚沐偷偷窝在衾被里哭了好久好久。
正如谁也不知道，她根本就不愿意当神女。
所谓责任，只不过是她洗脑他人，也洗脑自己的工具。
如今……
她终于能从自己高筑的神坛中，走向她所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