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化不开的愁绪,缠在苏南星的裙裾上。与李星群、云暮分手后,她没有走向熟悉的小店,反而循着心底一丝莫名的牵引,拐进了一条更僻静的巷弄。巷尾那家 “醉风楼” 早已打烊,唯有二楼靠窗的位置亮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青石板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
苏南星推开门,门轴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打破了夜的沉寂。楼下空无一人,只有几张桌椅凌乱地摆放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与炭火味。她拾级而上,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往的碎片上。
二楼的雅间门虚掩着,她抬手推开,便撞进一双复杂难辨的眼眸里。
李谅祚坐在窗边的桌旁,面前摆着一壶未温的酒,两只空杯。他褪去了密室中那份沉稳的帝王气度,常服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颈间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十二年前在边界抵抗北齐骑兵时留下的。此刻他眼底没有了对梁夏烟的柔和,也没有了运筹帷幄的锐利,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思念,像蒙尘的星辰,在昏灯下忽明忽暗。
看到苏南星进来,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蜷缩,指节泛白。桌上的酒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让苏南星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掌心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南星,你来了。” 李谅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他抬眼望着她,目光一寸寸扫过她苍白的脸颊、紧抿的唇,最后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 —— 那枚白玉佩被鲜血浸染,触目惊心。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终究没有先提她的伤。
苏南星没有落座,只是站在门口,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与他对峙。她的眼神清冷如霜,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攥得更紧的玉佩,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陛下深夜相召,有何要事?”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刻意维持的疏离,连称呼都分得清清楚楚。
李谅祚苦笑一声,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酒液在杯中晃荡。“要事?” 他低声重复,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在你眼里,朕找你,就只能有要事?” 他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南星,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见面了吧?没有旁人,没有算计,只是我们两个人。”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苏南星刻意筑起的冰壳。是啊,太久了。自从当年她不告而别,他们之间便只剩下冰冷的君臣名分,或是通过高怀正传递的只言片语,从未有过这样坦诚相对的时刻。
“这些年,你我的往来都是通过高怀正这个中间人联络。” 李谅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浓的怅惘,“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所以你不愿意见我,甚至不愿意听到我的名字。可是南星,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突然离开朕?”
他的目光里满是恳求,像个迷路的孩子,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那么多年了,你至少让我知道一个答案吧?是朕哪里做得不好,还是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朕?”
“爱过” 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苏南星的心上。她猛地闭上眼,过往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金戈铁马的呼啸与尖锐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淹没。
那是二十二年前,西凉与北齐交界的青崖关。北齐骑兵常年南下 “打草谷”,劫掠边民,烧杀抢掠,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她那时是游走边界的女侠,凭着一身好武艺和侠义心肠,召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义士,专与北齐骑兵周旋,护佑乡邻。
那天风沙漫天,北齐铁骑再次突袭,人数是他们的三倍有余。她带着义士们在隘口阻击,箭矢如雨,刀光剑影,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她自己也被战马撞倒,肩胛受了重创,手中的长剑都险些脱手。
就在她被一名北齐百夫长举刀劈向面门时,一道青影如闪电般掠过,长剑出鞘的寒光劈开风沙,硬生生挡下了那致命一击。少年身姿挺拔,剑法凌厉,虽身着普通布衣,却难掩一身凛然气度。他身后跟着几名亲信,皆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瞬间便稳住了溃败的局势。
激战半日,北齐骑兵终于退去。她捂着流血的肩胛,抬头看向那少年,才发现他额角也受了伤,鲜血顺着下颌线滑落,却眼神明亮地望着她:“姑娘好身手。在下二岔,路过此地,见百姓遭难,顺手相助。”
她后来才知道,他是微服出行的西凉皇子李谅祚,暗中视察边境防务。可那时她只当他是心怀天下的侠义之士,便邀他回义士们驻扎的山洞暂歇。那段日子,风沙漫卷的边关成了他们的战场与知己之地。她教他辨识边境地形、布设陷阱,他则传授她领兵布阵的门道;她为他处理突袭时留下的伤口,他则在她为牺牲的弟兄落泪时,默默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他说,西凉的大漠星空最是壮阔,星河横贯天际,能涤尽所有烦恼,等他稳住边境,一定带她去看。他说,他敬佩她的胆识与善良,喜欢她挥剑时的决绝,也心疼她强撑着的脆弱。他还送了她一枚白玉佩,说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玉质坚韧,能护持平安,让她贴身带着。
她动了心,答应等边境太平,便随他去西凉,不问名分,只求与他并肩。
可就在他启程返回西凉皇宫,约定派人来接她的前几天,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找到了她的山洞。那女子容貌娇美,眉宇间带着几分盛气凌人,正是梁夏烟。
梁夏烟看着她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就是苏南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敢觊觎皇子殿下的江湖女子?”
她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心中满是疑惑:“你是谁?”
“我是谁?” 梁夏烟挑眉,语气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我是梁夏烟,西凉太傅梁家的嫡女,未来的皇子妃。”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与苏南星颈间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 “夏” 字,“你以为阿祚真心对你?不过是看你身手不错,又有几分像我,留着你在边境替他卖命,顺便解解闷罢了。”
苏南星浑身一僵,肩胛的伤口仿佛都在隐隐作痛:“你胡说!”
“胡说?” 梁夏烟嗤笑一声,抛出一封信函,“你自己看。这是他写给我的信,字迹总不会假吧?”
信上的字迹,确实与他在边关时写给她的字条如出一辙。信里写着:“夏烟吾爱,边境偶遇一江湖女子,眉眼与你有三分相似,且颇有勇力,可助我稳固边防。待大事既定,便将她遣散,即刻向梁家提亲,此生唯你不娶。”
苏南星看着那封信,看着那枚刻着 “夏” 字的玉佩,只觉得浑身冰冷,比边关的风沙还要刺骨。她一直以为的惺惺相惜,原来只是一场利用;她视若珍宝的承诺,不过是他安抚棋子的谎言。
她没有等李谅祚派人来接她,而是连夜带着仅剩的几名义士离开了青崖关。她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更不愿成为别人棋局里的弃子。辗转数年后,她才又回到西凉,隐姓埋名,只想看看他口中的太平盛世是否真的到来,却再也不敢靠近那个让她心动又心碎的人。
“替代品…… 棋子……” 苏南星睁开眼,眼底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哽咽,却依旧维持着女侠最后的傲骨,“当年,梁夏烟找到了我。她拿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玉佩,还有你写给她的信。她说,我长得像她,身手能为你所用,所以你才对我好,我不过是你的替代品,你的一枚棋子。”
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李谅祚,带着控诉,带着伤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李谅祚,你告诉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 李谅祚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快步走到苏南星面前,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眼底满是痛苦与焦急,“南星,你相信我,这不是真的!都是梁夏烟陷害我的,她在撒谎!”
“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替代品?当成棋子?” 李谅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绝望,“当年在青崖关,若不是你拼死守住隘口,我早已命丧北齐骑兵刀下。我敬佩你,爱慕你,是因为你是苏南星 —— 那个敢在风沙里挥剑护民、敢在绝境中坚守道义的女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如果我真的想利用你,又何必对你推心置腹,又何必许你西凉星空的承诺?”
他的目光灼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梁夏烟是西凉大臣梁家的女儿,这没错。可你知道吗?当年我母后早就想让我娶她,联姻梁家以巩固势力。可我不愿意,我宁愿与母后争执,宁愿亲自去边境吃苦,也不想娶一个我不爱的人。如果我真的想利用梁家的势力,根本不需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更不需要对你动真情!”
他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苏南星尘封已久的心底。她看着他焦急的模样,看着他眼底的真诚,心中的冰壳似乎在一点点融化。可梁夏烟拿出的玉佩和信件,又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无法完全相信。
“那封信…… 还有那枚玉佩……” 她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信是假的!玉佩也是她故意仿制的!” 李谅祚急忙解释,“我母亲留下的玉佩,只有一枚,就是你身上戴着的这枚。上面刻的是‘南’字,是我特意让工匠刻的,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南’字。梁夏烟的那枚,肯定是她偷偷仿制的,目的就是为了离间我们!”
他说着,伸手想要触碰她颈间的玉佩,却又怕惊扰了她,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许久,才缓缓收回。“当年我返回皇宫之后,本想立刻派人去接你。可我一回到西凉,就被母后软禁了起来。她不同意我娶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逼着我娶没臧青雪。”
“我与母后僵持了很久,今天才知道,梁夏烟早就把消息告诉没臧青雪了吧,她对我心生怨恨,便故意设计陷害你,让你以为我对你只是虚情假意,让你主动离开我。” 李谅祚的声音里满是懊悔,“都怪我,怪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这么多年都活在痛苦里。”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夜色深沉,一如他这些年的心境。“这些年,我在西凉过得有多难,你根本无法想象。先是被母后控制,处处受制于人;后来母后被舅舅没臧庞讹用计激李守贵杀害,舅舅又把持了朝政,我成了一个名存实亡的皇帝。”
“我每天都活在恐惧和压抑中,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眼底泛起了红丝,“只有梁夏烟,她是梁家的女儿,舅舅的儿媳,所以舅舅对她还有几分信任,她可以在暗中帮我传递消息,帮我联络忠于我的大臣。我知道你会误会,会难过,可我没有办法。在那样的绝境里,有她在,我至少还能看到一丝希望,能稍微缓解一二。”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着苏南星,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滚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南星,我从来没有爱过梁夏烟。对我而言,她只是战友,是在黑暗中与我并肩作战的人。我与她的亲近,不过是离开舅舅的控制,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是为了我们的大计。”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最初留下梁夏烟在身边,确实是因为她眉眼间那几分与苏南星相似的轮廓。在无数个被软禁的深夜,在无数次濒临绝望的时刻,他看着那张脸,仿佛就能看到青崖关风沙里那个挥剑的身影,仿佛就能多一分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却终究没能割舍这份虚假的慰藉 —— 这份私心,他永远不会让苏南星知道。
“我以为,等我除掉舅舅,夺回皇权,就能找到你,就能向你解释清楚一切,就能弥补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李谅祚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绝望,“可我没想到,再次见到你,你却对我如此冷淡,如此疏离。南星,你知道吗?看到你和李星群、云暮在一起,看到你对他们那般信任,而对我却只有防备,我的心有多痛?”
他再也忍不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猛地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真的好想念你,南星。想念青崖关的风沙,想念山洞里的篝火,想念你握着我的手,给我包扎伤口的模样。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初没有保护好你。”
苏南星站在原地,看着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李谅祚,彻底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谅祚。他是西凉的皇帝,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是密室里那个运筹帷幄、沉稳冷静的君主。可此刻,他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将自己最脆弱、最痛苦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他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她的心。那些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委屈、思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看着他因为哭泣而泛红的耳根,看着他颈间那道当年她亲手包扎过的疤痕,心中的坚冰终于彻底融化。
她下意识地走上前,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背上。他的背很宽,却带着一丝单薄,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他剧烈的颤抖。
“别哭了。”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我…… 我相信你。”
听到她的话,李谅祚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眼底满是不敢置信。“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 苏南星重复道,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温度,“当年的事情,或许真的是一场误会。我…… 我不该不问清楚就离开你。”
李谅祚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触目惊心。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的手……” 他想要查看她的伤口,却被她轻轻挣开。
“没事。” 苏南星摇摇头,弯腰将他扶起,“只是一点皮外伤。”
李谅祚站起身,目光紧紧地锁在她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他的眼眶依旧泛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依旧难掩那份属于帝王的俊朗。“南星,你真的原谅我了?”
苏南星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看着掌心的玉佩。玉佩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泛着暗红色的光,像是刻在上面的伤痕。她轻轻摩挲着玉佩,低声道:“当年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追究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抬眼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现在,最重要的是除掉没臧庞讹,稳定西凉的局势。至于我们……”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让李谅祚看到了希望。他急忙道:“至于我们,等大事已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南星,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让我弥补这些年对你的亏欠,让我好好爱你,护你一生周全。”
他的目光里满是期盼,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苏南星看着他,沉默了许久。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可雅间里的孤灯,却似乎亮了许多。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足以让李谅祚欣喜若狂。
“好。”
李谅祚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草木香与硝烟味,那是他思念了十二年的味道。
“谢谢你,南星。谢谢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哽咽,还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苏南星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剧烈起伏,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能感受到他那份真挚的、浓烈的爱意。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十二年的怨恨与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仿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或许,他们之间确实有过误会,有过伤痛,可只要彼此还爱着,只要还愿意给对方一次机会,一切都还来得及。
雅间里的孤灯依旧亮着,映照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可他们的心中,却已经升起了黎明的曙光。
只是苏南星没有看到,在她埋首于他怀中时,李谅祚的目光掠过她的发顶,望向窗外的夜色,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 那里面,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有对未来的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私与算计。
而那枚被她紧紧攥在掌心的白玉佩,此刻正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段跨越十二年的爱恨纠葛,以及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