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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樵端着参茶进来,大门吱的一声,是老朽的木头在嘶喊。

纵然是顶好的金丝楠木,也抵不过岁月。

皇宫很老,历经两个朝代,一家一家换着主子。后经李家皇帝一代代接力,在这里住了将近两百年,从屋子到人都显示出岌岌可危的衰败气象。

恒荣帝起身,走到那台散发奇异香气的紫檀嵌琉璃穿衣镜前,极轻地吁了口气。

两鬓似乎比去年白了不少。从前的白发是未化尽的雪,白得零星。

如今的白发倒像变了质的牛乳,浓白的颜色里穿插几朵暗黑霉斑。

“王樵,齐王的伤势如何了?”

王樵放下参茶,转身为他理衣裳,一边回话,“说是已经醒了过来,只是精神还不大好。”

“噢——”恒荣帝随口应了下,要说什么转瞬却忘,这使他惊吓。

于是急不可耐地寻话题来讲,安抚自己并没有老到可怕的地步,“那个那个,燕王下晌要说什么,朕那会子正是困乏,没怎么听。”

王樵目光里闪过一丝犹豫,到底开口,“说是齐王妃的养父,就是那位姓白的生意人与粮税贪墨案有关,燕王殿下判他流放,全家发卖为奴。”

提起齐王妃,恒荣帝适才想起要说什么,两手用力拽了下革带,显示出魄力。

“齐王妃给朕雕的那颗心,找不到了,你差人好好找找。一时手上把玩惯了,缺了倒觉空落落的。”

王樵从他话语里觉察出弦外之音,笑道,“要不要请齐王妃入宫再雕一颗,正好问王爷的病。”

恒荣帝斜他一眼,点着下颌笑了声,转到暖榻去坐。王樵忙不迭迎过去给他脱鞋子。

恒荣帝一脚将之踹倒在地,“近来你长进不少,都敢揣测朕的意思了?”

王樵面色骇然,低低垂下脑袋跪着,“奴婢不敢。”

“不敢?”恒荣帝冷笑一声,“靖王殡天那日,御书房怎么就被人翻了?”

闻言王樵紧紧伏到地上,声音像是从地底传出来,“奴婢那夜随皇上一同去了锦鸾宫,并不在御书房当差。”

恒荣帝懒洋洋半躺在引枕,卷起一本书看,“你是不在,孙翘和周温彩呢?”

王樵更是发懵,“她们那夜当值,在御书房也是应当。”

那夜确实该孙嬷嬷和周嬷嬷当差,而且她们是扳倒陈贵妃的得力证人,怎么可能做鬼祟之事?

王樵闹不明白,只管把脑袋贴近地面。

恒荣帝随手捡起桌上喝剩下的茶盏,连茶带瓷碗一并砸了过去,“糊涂东西!”

吓得王樵肩膀一耸,起身想去收拾碎瓷,又怕皇上没让他动,擅自作为惹恼了他。踌躇半刻到底去收拾了重新跪好。

恒荣帝的气似乎消了些,声音软下半截,“齐王妃身在宫外,哪里知道宫中人事复杂。你倒好,成日在宫里杵着,两只眼睛只管喘气,丁点儿看不见旁的。”

将前后事情细细回想,王樵仍是想不明白,“奴婢愚钝,请皇上明示。”

“明示你妈!”恒荣帝没耐烦,爆了粗。

横竖他自小任性惯了,也没被当成皇储精心培养过。前朝后宫已是见怪不怪。

他乜王樵一眼,“这两人给我仔细盯好,有不轨的地方就地拿下。”

王樵领下差事,当日就留着心神听动静。果不其然,传午膳的时候正要为皇上验毒试菜,就见孙翘笑着迎来。

“王公公,昨儿齐王妃来消息托我打听皇上近来爱吃什么,她那里得了些新鲜袍子肉,说是从关外送来的,想烤好给皇上送过来。”

王樵纳闷,王妃传递消息向来是直接找他,怎么如今和孙翘亲近起来?

他挑眼微笑,一贯的亲和,“哟,姑姑算是问着了,今儿皇上还说起惦记齐王妃做的牛乳奶茶,要多加祥瑞的那种。”

自然是胡说,不过是为考验孙翘是否藏奸。

闻言,孙翘笑起来,“皇上有胃口就好,我这就给齐王妃回话,让预备一些送来。”

隔几日,果真有三杯牛乳茶搁在桌上,却是宁仁宫暖阁的圆桌上。

良玉瞧来瞧去,没瞧出名堂,因此问,“皇上如今喜欢这个?”

孙翘笑道,“年初一皇上从齐王那里回宫,拿了好些个,皇上三天喝了十杯。”

说着指了指奶茶,“这牛乳茶全放在竹筒装着,上面开着小孔,只抠出细细口子,用硬纸卷成管子,插在里头喝呢。”

话音才落,纱帐里头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良玉忙送去茶水压咳嗽,又端着痰盂预备。一通忙活萧皇后总算不咳了,脸色却不好看。

她苍白的脸像一只没上色的风筝,在风中无助地轻微摇晃。沉默半天,萧皇后捂着脸哭了。

良玉为她揩泪,“娘娘怎么了?”

萧皇后轻轻擦去残泪,声音极低,“皇上从前就喜欢吃这些孩子气的东西。”

年轻时,恒荣帝就爱吃甜食点心。那人真怪,不笑的时候冷山一样,笑的时候又顽劣。

她初次见面,就喜欢上了。那年她十七,皇上已经二十七了。仍是带着少年脾气,倒像同龄人似的。

可惜这些年皇上始终只爱陈贵妃,她的爱在光阴里磋磨来磋磨去,成了砂砾。

她的人也成一颗风化的石头,坦然承受着命运刮来的所有风霜。

命运如今安排她弑君,也是弑夫。

尽管她从前就杀过人,但这次不知怎的,总觉不安。

萧皇后问孙翘,“你们拿了木马里的诏书,皇上就没起疑?”

孙翘的脸色顿时一沉,回想那夜仍是凶险,压低声音道,“险些给提前回宫的皇上撞见,还好周温彩在前头弄坏了他的木鸟,皇上忙于训斥,这才拖住了。”

萧皇后吭吭咳起来,恒荣帝那人心思比谁都纤细,只怕早已被发现。

“这次谨慎些。尤其在皇上那里,仍将你们视做齐王的人,别让他察觉异常之处。”

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齐王妃近来入宫没有?”

孙翘摇头,“大约一心在府上照料齐王的伤,不得空。”

萧皇后仍不放心,一下一下揉着心口,抬眼看孙翘,“她就没怀疑你俩?”

孙翘倏地一笑,甚为自信,“怀疑不了。当初陈淑女还在时,奴婢们放出康皇后的消息给她,并助她查出当年康皇后的死因,齐王妃已然当我们是心腹。”

萧皇后点点头,得亏她安插两人接近,趁齐王妃入宫请安的时候故意让她起疑。不然还不知什么时候除掉贵妃。

暗忖片刻,萧皇后嘱咐,“事关燕王的前程,也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务必仔细。”

孙翘点头应是,正要走,想起来问,“娘娘,如今牛乳做得差不多,以齐王妃的名义送去,皇上必定肯喝。只是皇上特意嘱咐多加祥瑞,不知那祥瑞所指何物?”

萧皇后也是一头雾水,她喝过牛乳茶,但里面没有加祥瑞的,可能是齐王妃为了讨好皇上准备的新鲜辅料。

她想了想,“你只说祥瑞繁琐,齐王妃不得闲盯着人做,让皇上将就用些。横竖她脾气大又受宠,如此说皇上更加深信不疑。”

这厢交代完毕,孙翘提着食盒回御书房。

刚至殿门口,就见王樵领着几个太监迎出来,一双狭长的眼睛将她通身打量,“孙嬷嬷,才用过午膳,你还上御膳房去?”

孙翘笑起来,“哪儿呀,是齐王妃送来的牛乳茶。这不,前些日子皇上说想喝。”

见王樵没有放她进去的意思,补了句,“要不说齐王妃孝顺呢,操心王爷的病,还不忘亲自为万岁爷烹制牛乳茶。”

王樵适才展开笑脸,接过食盒道,“哟,竟是这个。皇上提过一嘴我都忘了,多谢姑姑记着。”

说着将食盒交由一旁的小太监提着,扭头过来冲孙翘笑,“一并记着在阎王爷那儿好好求饶。”

孙翘顿住脚步,面色为之一变,再要叫出声求饶,已被人堵住嘴巴,两手被架起来,押到正殿。

恒荣帝打个哈欠,“齐王妃让你杀朕?”

孙翘惶骇无比,连番摇动脑袋,猛被人抽去布团,喊出声音,“皇上,齐王妃一片孝心,请您明鉴呐。”

“是吗?”恒荣帝扫了一眼食盒,“既如此,拿过来你先喝一口。”

王樵开了一杯牛乳茶正要灌入孙翘嘴巴,便见她脸色铁青,烂泥似的往下一瘫,“皇上,奴婢奉齐王与齐王妃的意思送东西进宫,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恒荣帝笑起来,眼睛看向屏风。

“辞儿、絮儿,你们出来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