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并没有意外于对方的回答。
小狸花在他掌心里扭了扭身子,突然一个蹬腿,精准地跃进了雪之下的怀里。她下意识地接住,柔软的猫爪抵在她的锁骨上,温热的小身体传递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嘛,反正我也很困扰就是了。”
“困扰?”她捏着小狸花的爪子指向他,“难不成,你是觉得被猫笼罩,感到麻烦。所以困扰?”
雪之下摇摇头,用一种怜悯的视线看向无夜。
“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这样个鬼啊。”
不过她也说的没什么大问题,他确实因此而困扰。
就像是注定要飞向天空的小鸟,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不得不驻足。
只能仰望那片应该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只是,习惯一个人了……”
无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听到这话,雪之下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后继续抚摸着猫咪的脑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你还加入侍奉社。”
“这个啊,类似于一时兴起?”
“呵,那你还真是活该。”
“确实是蛮活该的。”他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两人的对话平静得不可思议,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冷嘲热讽,反倒像是早已预料到对方的回答。
布偶猫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地躺在两人中间,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里的气氛,它很满意。
无夜双手撑在身后,微微仰头。
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将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红瞳映得透亮,像是融化的琥珀,又像是黄昏时分的晚霞。
沉默在蔓延,却又并不令人窒息。
猫咪的呼噜声、远处游客的笑闹、展馆内轻柔的背景音乐……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让这片空间显得更加安静。
虽然沉默在,但又似乎不在。
短暂的眼神对视后,雪之下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或者说……是自无夜加入侍奉社后累积起的疑问。
“那某位被猫溺爱还嫌麻烦的先生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害怕麻烦,却还会接受委托,并帮助别人。”
颇为高高在上的语气,明明是请求的话语,听起来却如此刺耳。
不愧是雪之下。
无夜正揉捏着一只美短的肉垫,闻言手指一僵。
“喂喂,这语气简直像审讯室的白炽灯,不要搞得像是在审问一样行不行?”
“阿拉,你承认自己是罪犯了?”
“我没有这样说过。”他指指雪之下,“如果我是罪犯,那你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又是这样呢。
他们两人一旦对话,大多都是这样。
雪之下讥讽,无夜板着脸,时不时回以讥讽。
朋友之间,应该就是这样无拘无束的玩笑构建而成的吧?
少女这样想,少年早就这样想了。
前世便是如此,今生也是如此。
故而少年叹气,并抬手示意少女不要急,等他回复。
“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我觉得……”
“觉得什么?”
少女的身体微微前倾,顿时好闻的……独属于豆蔻少女才有的青春芳香从领口处朝着少年扑面袭来。
他撇撇嘴,微微转头错开视线。
“我觉得他们不是来求助的。”无夜手指在膝盖上敲出断续的节奏,“就像……就像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犹豫该买哪种饮料的人。”
雪之下抚猫的动作顿了顿。
她看见少年红色瞳仁里映出的自己——那个用谎言使他停留的自己。
对他撒谎了呢。
友明没有对她说要看着他,这是……雪之下自己做出的选择。
“只是需要有人帮他们按下确定键?”少女的声音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
无夜摇摇手指,露出一抹看来雪之下你是完全不懂的笑容,抖抖身上的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逆光而立的身影模糊了表情,唯有声音清晰地传来:
“是让他们相信——就算选错按钮,贩卖机也不会爆炸。”
“是让他们相信——就算做错了,也不会懊悔什么。”
“是让他们相信——就算错,也能从中得到成长。”
少年扭扭脖子,看向那个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的少女。
对你也是一样,你可以去犯错。
只要……能保持那颗想要变强的初心即可。
但这些,还不能说出口。
“所以,我也没有帮助他们,毕竟也没有帮他们变得更好。”
他别开视线,只是徐徐坐下,嘴角勾起不知是自嘲,还是迷茫的笑。
“你看,我都没有指出他们的错误,只是建议他们继续这样的错误,这哪里是帮忙啊,不是在帮倒忙吗?”
少年瞥见少女黑发摇晃,瞥见少女低头沉思,瞥见……她给出正解的神色。
一个他所想不到的正解。
一个他所想接受,但现在还无法安下心来接受的答案。
“但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少女抬头,迎着对方的视线,毫不避讳的,绝不动摇的否定了少年。
“由比滨也从你这里找到了不用过度在意他人的勇气。”
“材什么座同学从你这里找到了即便无人理解也要为自己绽放的勇气。”
“安和学姐从你这里找到了即使不被期待不被回应也会永远保持自我的勇气……”
雪之下撩动耳边垂下的秀发,难得露出温柔的微笑,不是那种冷冰冰而高高在上的态度。
无夜怔怔地看着她唇角漾开的涟漪——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她只是单纯的在表扬某人。
“至少他们应该和你说声谢谢。”
“嘛,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者说了,我懒得接受他们的谢谢。”
少年摸着鼻子垂下眼眸,蹲下身挠着三花猫的下巴,指尖没入蓬松的毛发
那副糜烂的态度,让少女火大的很。
好一个不思进取的人。
但和以往不同,之前的她定会冷笑一声用‘懦夫’、‘逃兵’、‘自私鬼’之类的词汇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说他没有勇气,说他只知道逃避,说他——一直在辜负别人的好意。
但是,在了解白影无夜这个人后。
雪之下雪乃不想这样说。
她只是看着少年脚边打滚的猫咪——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和它的临时饲主如出一辙。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背负的东西,或而伟大,或而渺小。
但不管怎么样。
人就是由这些东西所组成的。
因此——
“你果然……”雪之下深吸一口气,颇为无奈的扶额叹气,“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呢。”
“多谢夸奖。”无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恢复那副跟谁都欠他钱一样的表情。
这个才不是在夸奖你啊。
少女暗自叹气,似乎是在为少年一直逃避叹气。
但似乎……
还在为自己叹气?
毕竟,只要说出那句话就好了呢。
“你没有错,所以偶尔接受善意也没什么关系吧?”雪之下如此想着,像是无声的安慰一般。
她不适合说出这种话,尤其是对这个人。
怎么也开不了口。
怎么也不行。
话语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
【看在这些可爱猫咪的份上,今天就放你一马】
……
展馆的广播正在播放闭园通知,太阳的光芒透过玻璃幕墙将猫咪们的毛发染成琥珀色。
两人后知后觉,一前一后走出展会。
少年手机响动,自己的妹妹已经把白雪接回家了。
怎么不提前通知他一声啊。
没办法,自己的妹妹一直都是这样独来独往。
呵,这一点上,两兄妹还蛮像的。
一同漫步至车站。
走过剪票口,在月台的风裹挟着铁轨的震动袭来之前。
盯着少女看了有一会的少年在电车门开的那一刹那,嘴唇微动。
“我今天很开心,再见。”
说完,他像是逃跑一般,进入电车。
少女猛地抬头,只捕捉到少年逃进车厢的背影。
灰色的身影消失在关闭的车门后,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
站台的电子钟跳动着数字,雪之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无意识摩挲着发带上残留的猫毛。
“这人还真是我行我素……”少女心想。
她暗骂那个人太过别扭。
少女的耳尖红得像浸了葡萄酒一样,但她自己却浑然未知。
“真是麻烦死了……”
像是在埋怨某人一般,少女喃喃自语。
这感觉就像不小心打翻碳酸饮料,细密的气泡在皮肤上噼啪炸开,带着微妙的刺痛与痒意。
也许在将来某一天,她会意识到。
这样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能她不想接受这样的感觉,因为这种心痒痒的,被微微刺痛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
雪之下轻轻解开缠绕的发带,任由风拂过散落的发丝。
以后侍奉社活动室依然会有红茶香气,而那个家伙也依然会用自己爱去哪去哪的这种拙劣的理由待在侍奉社。
所以不管怎么说。
新的一天,还是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