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闻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他笑了,那笑容如同冰层乍破,露出底下罕见的暖意。
但是萧砚却敏锐地捕捉到,这笑容除去欣慰和认可,却似乎还有几分更深沉、难以言喻的深意,像是对某种既定的轨迹的了然,又像是决绝的某种回应。
鹿闻笙的随即看向一旁沉默的李清欢:“李先生呢?”
李清欢的目光正温和地落在远处那几个率先出声、此刻又主动组织引导民众有序撤离的学生身上,看着他们年轻却坚定的身影在混乱中奔走呼喊。
他的眼神悠远,声音有些飘渺,像是穿透了时光:“后继有人,我没什么牵挂了……”他收回目光,看向鹿闻笙,脸上浮现出一种释然与决绝交织的神情,“如果此时此刻再畏畏缩缩,倒是有辱圣人之名。”
鹿闻笙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朗声道:“君子执大义而行,虽前路有险,终得其所归。”
阵眼注定魂飞魄散,二人只当是鹿闻笙的安慰——已经没有未来了,如何寻得归处呢?
李清欢微微颔首,萧砚则抿紧了唇,将目光投向那越来越近、如同巨大凶兽般的黑色洪峰。
乌云裂出一道缝隙,却漏不下半分天光,仿佛有什么更汹涌的暗潮,正在阴影里翻涌。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与远处民众奔逃的喧嚣混杂中,吴飞蓬环顾四周,眉头紧锁,带着一丝焦灼打破了沉默:
“话说,溪客先生怎么还没来?”
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和洪水的低吼中显得格外清晰,也道出了此刻所有人心头悬着的那份沉重期待。
时间,似乎正随着象生河的咆哮,飞速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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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竹喧早早与鹿闻笙等人敲定了会合时辰,分秒不差本是他的习惯,万没料到竟有杀局在途中等候。
派来护卫他的修士皆是好手,可此番伏击者手段诡异狠戾,非比寻常,甫一交手竟未能迅速压制,反倒被死死缠住,一时难以脱身,护卫力量登时被牵制了大半。
刀剑交击的锐响在狭窄的巷道里爆开,火星四溅,每一次格挡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保护他的修士被数名身着灰衣、招式刁钻狠辣的“杀手”死死缠住,一时竟脱身不得。
“溪客先生!您先跑!去象生河!”
一名浴血苦战的修士嘶声吼道,刀刃格开一道淬着幽蓝的冷芒,声音在激烈的金铁交鸣中显得破碎。
林竹喧心脏狂跳,瞬间明了——这般悍不畏死、路数诡谲的杀手,恐怕并非魏良豢养的鹰犬,更像是那位潜藏更深的闵枭的手笔!
电光火石间,他再无犹豫,将修士的警告听入耳中,趁着他们制造的间隙,转身便朝着象生河的方向发足狂奔。
只是他这跑步速度相比之下实在有些危险。
常年执笔讲学,哪及得上这些刀口舔血之人的脚力?
沉重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的灼痛,双腿灌了铅般沉重。
身后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非但没有远离,反而如同附骨之蛆,越来越清晰,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刺破他的后背。
他不敢回头,只觉得大脑因缺氧而阵阵眩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旋转,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猛地从侧旁巷口的阴影中掠出!
林竹喧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将他提起,随即天旋地转,双脚离地,整个人已被稳稳地负在了一个坚实的背上。
鼻尖瞬间萦绕上一股混合着汗水和尘土、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
林竹喧惊魂未定地抬眼,那侧脸的轮廓,纵然沾着尘土与溅上的暗红血点,他也绝不可能认错!
“正修?!”林竹喧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颤,“你不是......” 他不是应该远在千里之外,或者,正怨恨着自己吗?
然而背着他的人沉默如石,一个字也未回应。
他只是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确保他稳当,随即足下发力。
正修脚下发力,背着一个人,身形却比最矫健的猎豹还要迅捷,每一步踏出都精准地避开地上的碎石坑洼,速度非但未减,反而将身后那些如影随形的追击者越甩越远!
呼啸的风声在林竹喧耳边尖啸,刮得他脸颊生疼,却奇迹般地带来了一丝生的希望。
风声在耳边呼啸,林竹喧只能死死抓住正修肩头的衣衫,感受着那布料下肌肉传递出的惊人力量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终于,祭祀台外混乱的人潮已遥遥在望,哭喊、奔逃、推搡正汇成一片茫茫人海。
正修没有丝毫减速,直至冲入人群边缘,才猛地刹住脚步。
他手臂一松,将林竹喧稳稳放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在他背后用力一推!
力道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将他彻底推入那混乱却相对安全的人流边缘。
林竹喧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他下意识地回头。
视线穿过奔逃人群的缝隙,只捕捉到那个决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的挺拔背影。
那背影逆着混乱的光影,像一柄孤绝的利剑,义无反顾地迎着追击者最密集的刀锋洪流,反冲而去
正修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反手拔出了腰间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
剑刃出鞘的龙吟声似乎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他非但没有逃向安全,反而像一柄离弦的箭,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毅然决然地迎着追击而来的杀手方向,主动反扑而去!
“正修......”
林竹喧的呼唤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只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又涩又痛。
那背影在冲入敌阵的瞬间,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一句冰冷的话语逆着风,清晰地送入了林竹喧的耳中:
“我还是讨厌你。”
那声音淡漠,语气一如既往的硬邦邦,带着熟悉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疏离与抵触。
只是,那毫不犹豫转身迎向刀锋、用自己引开所有危险的行动,早已先于这冰冷的话语,做出了最炽热的抉择——爱,终究比恨更早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