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儿。
不是从耳朵眼儿里头灌进去的。
也不是从你脑子里头自个儿冒出来的。
那感觉。
就像是你那黑咕隆咚啥也瞅不见的魂儿。
让人拿个烧红了的烙铁。
“刺啦”一声。
给硬生生盖了个戳儿。
“别慌。”
“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这玩意儿,是冲着‘识’来的……”
是蜜二爷。
这老登儿的声音。
礼铁祝那颗快要凉透了的心。
像是让人拿电棍给狠狠怼了一下。
猛地就哆嗦了一下。
他那只已经松开了大半。
马上就要跟那截“烂木头”分道扬镳的手。
又下意识地。
往回攥了攥。
“识”?
啥是“识”?
礼铁祝脑子里头,就剩下这一团浆糊了。
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啥叫“识”啊。
他这辈子就认识钱。
还认识他老家炕头上那盘酸菜。
蜜二爷那句话。
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可这根稻草,太他妈的玄乎了。
他抓不住啊。
就在他脑子里头乱成一锅炖肉的时候。
那道苍老的声音。
又在他魂儿里头响了起来。
“眼耳鼻舌身,是前五识。”
“是你瞅世界的窗户,听动静的门。”
“那蛇崽子,先把你的门窗都给你封死了。”
“心感,是第六识。”
“是有人在你家院墙外头转悠,你心里头发毛的那股子劲儿。”
“它刚才,就是把你的院墙也给推了。”
蜜二爷的声音。
不急不缓。
像是在给他这个文盲扫盲。
“可人这玩意儿,不光是个院子。”
“人是个家。”
“没了门窗,没了院墙,那家还在。”
“它现在,是要拆你的家啊,小子。”
“它要拆的,是你那第七识,第八识。”
“是你的念想,你的根儿。”
拆家?
礼铁祝脑子里头“嗡”的一下。
这下他听明白了。
我操。
这老逼灯是想给咱来个强拆啊。
连个招呼都不打。
直接就上推土机了。
这他妈上哪儿说理去。
还没等他把这股子邪火给拱起来。
第七个蛇头。
动了。
那是个蓝紫色的蛇头。
瞅着跟一块发了霉的猪肝似的。
上头还流淌着星星点点的光。
像是个破败的,正在做梦的星空。
它那双眼睛。
眨了一下。
就那么,轻轻地,眨了一下。
礼铁祝。
突然觉得,自个儿有点儿不对劲了。
他好像。
不是礼铁祝了。
不对。
他还是礼铁祝。
可这个“礼铁祝”,好像跟他没啥关系。
就好像,你瞅着镜子里头那个人。
你知道他叫啥,住哪儿,干过啥操蛋事儿。
可你就是觉得。
那不是你。
那是个演员。
正在演一个叫“礼铁祝”的,倒霉蛋。
他脑子里头。
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一个无比清晰。
无比诱人的念头。
“俺搁这儿干哈呢?”
“俺不是应该在东北老家那旮旯,盘着腿坐在热炕头上,瞅着窗户外面下大雪吗?”
“俺媳妇儿应该刚把那锅杀猪菜给炖上,那肉香混着酸菜味儿,飘得满屋子都是。”
“俺那俩大胖小子,应该刚从外头滚了一身雪回来,正围着锅台,等着偷吃那第一块肉呢。”
“俺咋跑这儿来了?”
“跟一条长了九个脑袋的破泥鳅,玩儿命?”
“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脑子让驴给踢了?”
这个念头。
就像是野草。
在他那快要荒芜的心里头。
疯狂地长了起来。
是啊。
他想起来了。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
就是在自个儿那一亩三分地里头,刨食儿。
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才是他该过的日子啊。
啥狗屁的英雄。
啥狗屁的兄弟。
都是假的。
都是一场梦。
一场,又冷,又累,还他妈吓人的,噩梦。
他想回家了。
他想醒了。
他怀里抱着的这截“热木头”。
是啥玩意儿?
沉得要死。
扔了得了。
他手里攥着的那截“烂木头”。
又是啥玩意儿?
冰手。
松开得了。
他那颗心。
那颗刚刚被蜜二爷的声儿给焐热了一丁点儿的心。
又一次,冷了下去。
而且。
比刚才任何一次,都冷得,更彻底。
因为这一次。
不是绝望。
是放弃。
他不想玩儿了。
他想回家。
回家,睡一觉。
睡醒了,这场噩梦,就该结束了。
他那只手。
那只已经使不上半点儿劲儿的手。
又一次,开始松开。
而且,比刚才松得,更干脆。
第七识。
末那识。
是“我执”。
是你对自己身份的,那个顽固的,可笑的,认定。
当这个“我执”,被污染,被扭曲的时候。
你,就不再是你了。
你,就成了你最想成为的,那个逃兵。
礼铁祝的嘴角。
在那片谁也看不见的黑暗里头。
勾起了一抹,释然的,解脱的,微笑。
回家。
真好。
可就在他那根大拇指,即将彻底松开的瞬间。
就在他那颗奔向热炕头的心,即将彻底摆脱这具沉重肉身的瞬间。
蜜二爷那道该死的声音。
又来了。
“家?”
“小子,你他妈的家,早没了!”
这声儿。
不像刚才那么稳当了。
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暴躁。
“你媳妇儿,让人给活活烧死在你家那口大锅里头了!”
“你那俩大胖小子,让人拿刀,一刀一个,就扔在你家院子里的雪堆上!”
“血,把那雪都给染红了!”
“你忘了?”
“你他妈的忘了你当初,跪在雪地里头,给老天爷磕头,磕得满脑袋是血,发过的毒誓了?”
“你说过,你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你说过,你要让这帮天杀的玩意儿,连骨灰都剩不下一粒!”
“这就是你他妈的家!”
“你的家,早就让人给点了!”
“你现在,是个没家的孤魂野鬼!”
“你唯一的家,就是你身边这帮,能让你把后背交给他们的,瘪犊子玩意儿!”
“你现在扔下他们,你他妈的还有脸,回去见你老婆孩子?”
“你就是个懦夫!”
“是个连自个儿的种儿都护不住的,废物!”
这几句话。
没有一句是脏字。
可比那最恶毒的咒骂。
还要,扎心。
每一句话。
都像是一把烧红了的,带着倒刺的刀子。
从礼铁祝的天灵盖。
一刀一刀。
捅进他那颗正在做着美梦的心。
那颗心。
瞬间,就被捅成了筛子。
热炕头。
没了。
杀猪菜。
没了。
大胖小子。
没了。
那温馨的,美好的,他一心向往的家。
轰然倒塌。
取而代代之的。
是冲天的火光。
是刺鼻的血腥。
是妻子在锅里头,那绝望的,无声的惨叫。
是孩子们倒在雪地里,那双死不瞑目的,空洞的眼睛。
“啊——!”
礼铁祝。
在那片无声的,死寂的世界里。
发出了一声,他自己都听不见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他想起来了。
他全想起来了。
他不是什么庄稼汉。
他是个复仇者。
他这条命。
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是他老婆孩子,用命给他换来的。
他得活着。
他得替他们,看着那帮仇人,一个个地,下地狱。
他那双空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里。
流出了两行,滚烫的,他自己也感觉不到的,热泪。
他那只,已经松开了九成九的手。
又一次,死死地。
攥住了那截,冰凉的“木头”。
他攥得那么用力。
好像要把自己的骨头。
都给嵌进那截“木头”里头去。
他要告诉那截“木头”的主人。
也告诉他自己。
对不起。
大哥,刚才,差点儿就怂了。
他怀里那截“热木头”。
他也死死地,搂住了。
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去感受那份,他已经感觉不到的,重量和温度。
因为,那是他的兄弟。
是他现在,唯一的,家。
第七感。
梦境的粉碎。
礼铁祝,从他自己编织的,那个温暖的谎言里头。
被蜜二爷,一脚给踹了出来。
踹回了,这个冰冷的,残酷的,绝望的现实里。
可他心里头。
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根儿。
他的根儿。
不在那片回不去的黑土地上。
就在他身边。
就在他怀里。
就在他手里。
可那条该死的蛇。
好像并不打算,给他半点儿喘息的机会。
就在他那股子悲愤交加的劲儿,刚从心底涌上来的时候。
第八个蛇头。
也动了。
那是个黑色的蛇头。
纯粹的,不带半点儿杂质的,黑。
黑得,像是能把光都给吸进去的,黑洞。
它那双眼睛。
甚至都不是眼睛。
是两个,通往绝对虚无的,漩涡。
当那两个漩涡。
缓缓转动的时候。
礼铁祝。
突然觉得。
自个儿,又忘了点儿啥。
他刚才。
为啥要哭来着?
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挺伤心的事儿。
是啥事儿来着?
忘了。
他好像,有个媳妇儿。
叫啥来着?
忘了。
长啥样?
忘了。
他好像,还有俩孩子。
是小子,还是姑娘来着?
忘了。
他手里攥着的这截“木头”。
是谁?
不知道。
他怀里抱着的这玩意儿。
又是谁?
不知道。
那些,刚刚才被他从记忆的坟堆里头刨出来的。
那些,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
那些,支撑着他,让他重新站起来的,信念。
正在飞快地,从他脑子里头。
消失。
不是褪色。
是消失。
就像是,你拿块橡皮,在纸上,把你写过的字,一点一点地,擦掉。
擦得干干净净。
连个印儿,都不给你剩下。
第八识。
阿赖耶识。
是“藏识”。
是你从生下来,不,是从你还是个细胞的时候开始。
所有经历过的,感受过的,思考过的,一切的一切。
都藏在里头的,那个最根本的,仓库。
这个仓库。
现在,让人给一把火,点了。
里头的东西。
不管是金银珠宝,还是破铜烂铁。
不管是山盟海誓,还是刻骨仇恨。
都在被,一点一点地,烧成灰。
礼铁祝。
正在变成一个,白痴。
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没有故事的,白痴。
他成了一张,白纸。
一张,被困在黑暗和死寂里头的,空白的,纸。
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忘了,自己在哪儿。
他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他唯一还“记得”的。
就是手里攥着个东西。
怀里抱着个东西。
为什么要攥着?
为什么要抱着?
不知道。
好像是,一种习惯。
一种,连他自己,都忘了由来的,习惯。
他那颗心。
也成了一片空白。
没有了悲伤。
也没有了愤怒。
没有了希望。
也没有了绝望。
就那么,不悲不喜地,就悬在那儿。
像是一颗,停止了转动的,生了锈的,陀螺。
完了。
这回。
好像,是真的,完了。
他脑子里头,连这个念头,都开始变得模糊。
蜜二爷的声音。
没有再响起。
好像,连那个能在他魂儿里头盖戳儿的老登儿。
也放弃了。
放弃了这张,已经被擦得太干净的,白纸。
可就在这张白纸。
即将被那无边的虚无。
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种,比记忆,更深。
比信念,更顽固。
比仇恨,更原始的。
东西。
从这张白纸的最底下。
那最核心的地界儿。
顽强地,渗了出来。
那不是一个念头。
也不是一种情绪。
那是一种,本能。
一种,刻在骨头里,融在血里,甚至比灵魂还要古老的,本能。
是狼王,在饿死之前,会把最后一口肉,留给狼崽子的,那种本能。
是老母鸡,在面对黄鼠狼的时候,会张开翅膀,护住身后那群小鸡仔的,那种本能。
那是一种,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思考,甚至不需要记忆的。
守护的,本能。
礼铁祝忘了,他为什么要守护。
他也忘了,他要守护的是谁。
可他这具,已经被掏空了的身体。
还“记得”。
它记得,要把怀里这个东西,抱紧了。
它记得,要把手里这个东西,攥牢了。
因为。
那是“自己的”。
是“一伙儿的”。
是需要,用命去护着的。
“东西”。
那张空白的纸上。
因为这股子蛮不讲理的,最原始的本能。
又一次。
浮现出了,一点点,微弱的,墨迹。
那墨迹。
写了两个字。
“不松。”
不松手。
死,也他妈的,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