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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3章 那片混沌的灰蓝色里他固执地等待着像过去里的每一个清晨

第一缕阳光

第一章 晨光中的守望者

青石小学的铁门在晨雾中泛着冷光。方明远枯瘦的手指搭在冰凉的栏杆上,五点整的寂静里,只有远处溪水淌过石缝的呜咽。他朝着东方微微仰头,灰白的发梢被风撩起,浑浊的瞳孔里映着天际线模糊的轮廓。那片混沌的灰蓝色里,他固执地等待着,像过去三十七年里的每一个清晨。

“快了。”他喃喃自语,喉间滚动的气息带着药味的涩。视网膜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黑翳蚕食着视野,将远处的山峦揉成深浅不一的墨团。但第一缕阳光不同——那是能穿透阴翳的金线,是天地初开的信号。他需要这道光,如同溺水者需要空气。

身后传来胶鞋碾过砂砾的声响。老校长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细雾。“老方啊,”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县医院的床位空出来了。”

方明远没回头,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栏杆上收紧:“孩子们快毕业了。”

“你连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了!”校长急走两步,枯叶在他脚下碎裂,“上周给三年级代课,把‘日’字写成了‘曰’,孩子们笑了一堂课!”

老人终于侧过脸,嘴角牵起微弱的弧度:“小崽子们乐呵,挺好。”他摸索着从中山装口袋掏出眼镜,金属镜腿在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镜片厚得像酒瓶底,戴上后视野依旧蒙着毛玻璃。他固执地望向东方,山脊线开始泛起蟹壳青。

校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像风中的芦苇。等喘息稍平,他一把抓住方明远的手腕:“回家养病吧!粉笔灰比药重要?”

那只枯瘦的手腕在蓝布袖管里轻颤,却稳稳抽了出来。方明远指向操场尽头:“看见旗杆下的砖缝没?去年开春,小阳蹲在那儿埋了只冻死的麻雀。”他浑浊的眼底浮起微光,“娃娃们是活物,得有人看着他们抽枝发芽。”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金红色的光箭穿透薄雾,精准扎进方明远翳障重重的瞳孔。他猛地闭眼,滚烫的生理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在晨光里亮得像熔化的金子。

六点十分,教室门锁“咔哒”弹开。方明远用指腹抚过每张课桌,粉笔灰沾在指纹里,带着陈年的涩。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他的指尖突然顿住。

木纹深处传来新鲜的刻痕。不是孩童胡乱的涂画,是三道并行的深沟,力道狠得几乎要凿穿桌面。方明远俯身,鼻尖几乎贴上桌面。在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刻痕深处嵌着暗红色的碎屑,像凝固的血珠。

窗外传来嬉闹声。他迅速直起身,用袖口抹去桌面的薄灰。当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方明远正背对阳光站着,粉笔灰在他周身飞舞成淡金色的尘雾。

“林小阳,”他的声音像被阳光晒暖的溪水,“今天该你领读课文。”

第二章 雨夜的秘密

雨水在瓦檐上敲出连绵的鼓点。方明远撑着旧伞站在教室门口,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积水洼里,漾开破碎的波纹。第三排靠窗的座位空着,桌面新刻的凹痕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

“小阳又没来?”老校长提着煤油灯走近,灯罩上蒙着层水汽。

方明远没应声。他想起晨光里那三道深沟,嵌在木纹里的暗红碎屑,还有男孩站在门口时微微发抖的肩膀。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忽然收起伞,任由冰凉的雨丝扑在脸上。

“我去寻他。”

“这黑灯瞎火的——”校长的劝阻被风雨声吞没。那个单薄的身影已没入雨幕,像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

青石板路在雨水中泛着幽光。方明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厚镜片被雨水糊成毛玻璃。他索性摘下眼镜,世界彻底沦为晃动的色块。黑暗中的村庄像头蛰伏的巨兽,偶尔有狗吠从扭曲的色块深处传来。

“小阳!”他的呼喊被风雨撕碎。去年冬天,这孩子蹲在旗杆下埋冻雀的场景突然浮现——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刨开冻土,将僵硬的鸟尸裹进旧作业纸,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睡着的婴儿。

废弃砖窑的轮廓在雨夜里浮现。方明远扶着湿滑的砖墙,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他摸索着跨过坍塌的门框,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他看见墙角蜷缩的灰影。林小阳抱着膝盖缩在草垛旁,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校服裤腿沾满泥浆。

“小阳?”方明远试探着往前挪步,积水漫过他的布鞋。

男孩猛地抬头,瞳孔在闪电映照下缩成针尖。他手脚并用地往后缩,脊背重重撞上砖墙:“别过来!”

方明远停住脚步。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滴落,在砖地上洇开深色圆点。他缓缓蹲下身,视线里模糊的灰影剧烈颤抖着。一道车灯扫过仓库外墙,短暂的光照里,男孩撸起袖管的手臂上,几道青紫色的淤痕像毒藤般盘踞在模糊的视野里。

“谁弄的?”方明远的声音沉进雨声里。

林小阳突然抓起手边的碎砖砸过来。砖块擦着方明远的耳廓飞过,在身后墙上撞得粉碎。男孩趁机从草垛另一侧钻出去,单薄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方明远撑着膝盖站起来,雨水顺着皱纹流进嘴角,咸涩得像是掺了泪。他摸索着捡起滚落脚边的碎砖,指尖触到某种黏腻的液体。凑到眼前时,昏暗中隐约辨出砖块棱角上沾着的暗红——和课桌刻痕里同样的颜色。

仓库外传来村民的呼喊,几道手电光柱刺破雨帘。方明远将碎砖揣进兜里,冰凉的触感贴着大腿。他望着男孩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比夜色更深的阴翳。

第三章 破碎的天才

油灯的火苗在作业本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将方明远佝偻的身影拉长,贴在斑驳的土墙上。他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厚镜片后浑浊的眼球费力地转动着。指尖捻着兜里那块碎砖粗糙的边缘,那抹暗红在灯下呈现出一种粘稠的质感,像凝固的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摊开的作业本上。

这是林小阳的数学作业。方明远的手指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眉头越皱越紧。前面几页是简单的加减法,字迹潦草,错误百出。可翻到最后一页,笔迹陡然变得清晰而锋利,像换了个人。一道五年级的应用题下方,竟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过程。不是常规的解法,而是用到了方明远只在师范进修时瞥过一眼的高等数学符号——极限、导数、积分……步骤跳跃却逻辑严密,最终指向一个简洁而正确的答案。

方明远的心猛地一跳。他摘下眼镜,用衣角使劲擦了擦镜片,再凑近细看。没错,是微积分。一个四年级的孩子,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到了大学数学的门槛?他想起雨夜里那双惊恐的眼睛,手臂上盘踞的淤青,还有砖块上刺目的暗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震动。这孩子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和痛苦?

第二天放学,方明远没像往常一样留在教室批改作业。他踏着夕阳的余晖,循着模糊的记忆和村民含糊的指点,走向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院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杂乱的柴垛和几只瘦骨嶙峋的鸡。

隔着歪斜的木门,激烈的争吵声已经传了出来,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啜泣和一个男人粗嘎的咆哮。

“……钱呢?死婆娘!老子让你收的鸡蛋钱呢?”是林父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

“当……当家的,钱……钱不是昨天才给你打酒了么……”女人怯懦地辩解。

“放屁!”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肉体上,接着是女人短促的痛呼和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方明远心头一紧,猛地推开虚掩的院门。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昏暗的堂屋里,一个身材粗壮、满脸通红的男人正揪着一个瘦小女人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掼。女人蜷缩着,额角渗出血丝,旁边是打翻的咸菜罐子和一地狼藉。而在墙角,林小阳像只受惊的幼兽,紧紧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

“住手!”方明远的声音不大,却像炸雷一样在屋里响起。

林父醉醺醺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眯缝着打量来人,认出是学校的老师,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凶戾:“方老师?你来干啥?管我家闲事?”

“林建国!你这是犯法!”方明远强压着怒火,一步跨进门槛,挡在女人身前。

“犯法?老子打自己婆娘,教训自己崽子,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林父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逼近,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推向方明远胸口,“滚出去!少他妈多管闲事!”

方明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厚眼镜滑到鼻尖。他扶住门框站稳,浑浊的目光扫过女人额头的血,扫过墙角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最后定格在林父那张因酒精和暴戾而扭曲的脸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涌上心头。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林小阳,跟我走。”

墙角的身影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你敢!”林父暴怒,挥拳就要砸过来。

方明远没有躲闪,只是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要带走孩子,除非我死在这屋里。”昏黄的灯光下,老人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此刻竟透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林父的拳头僵在半空,被那眼神里的东西慑住了片刻。趁这间隙,方明远猛地转身,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林小阳冰凉的小手,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身后传来林父气急败坏的咒骂和砸东西的巨响。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方明远拉着林小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学校的土路上。男孩的手一直僵硬地蜷着,像块冰。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跟着走,头垂得很低,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黑暗里。

回到学校那间简陋的教师宿舍,方明远插上门闩,才长长舒了口气。他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宿舍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旧书桌和两把椅子,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饿了吧?”方明远从搪瓷缸里拿出一个温热的窝头,掰开一半递过去。

林小阳没有接,依旧低着头,站在门边,身体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方明远叹了口气,把窝头放在桌上。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又指了指另一把:“坐吧,孩子。”

男孩迟疑了很久,才像受惊的蜗牛一样,极其缓慢地挪到椅子边,只敢坐一个边角,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方明远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想起作业本上那些惊才绝艳的公式,想起雨夜里手臂上的淤青,想起刚才那令人心碎的啜泣和咒骂。他喉头有些发堵。

“小阳,”方明远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老师……老师知道你心里苦。”

男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疼吗?”方明远的目光落在他紧攥衣角的手上,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上……还疼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某个紧闭的闸门。林小阳一直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布满补丁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发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方明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他慢慢站起身,没有贸然靠近,只是将桌上那半块窝头又往前推了推,温声道:“吃吧,孩子。在这里,没人能再打你。”

过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火苗都跳了几跳,林小阳才终于抬起泪痕交错的脸。那双总是充满惊恐和戒备的眼睛,此刻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清亮,里面盛满了长久压抑的痛苦和无助。他看着方明远,嘴唇哆嗦着,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长久压抑后释放的颤抖:

“老师……”他吸了吸鼻子,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我……疼……”

第四章 阳光计划

油灯的火苗在方明远浑浊的瞳仁里跳跃,映着林小阳脸上未干的泪痕。那声带着哭腔的“我疼”,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老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也刺破了一直笼罩在男孩身上的沉默硬壳。方明远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桌上那半块窝头,又倒了半杯温水,轻轻推到林小阳面前。男孩迟疑着,最终伸出冰凉的小手,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温热的液体似乎稍稍驱散了身体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一晚,宿舍里异常安静。林小阳蜷在方明远临时铺了旧棉絮的地铺上,呼吸渐渐平稳,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锁,偶尔会发出细微的、受惊般的抽噎。方明远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久久凝视着男孩苍白瘦削的侧脸。窗外的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兜里那块碎砖的棱角,隔着布料硌着他的腿,无声地提醒着那些尚未解开的谜团和无处不在的危险。

天刚蒙蒙亮,方明远就轻手轻脚地起身。他摸索着走到墙角的脸盆架,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昏沉的头脑清醒一些。视力似乎比昨天更模糊了,眼前像是蒙着一层擦不净的毛玻璃。他回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里面是一沓信纸,一支磨秃了头的钢笔,还有几张盖着红章的、字迹已有些模糊的介绍信——这是他年轻时在县里进修的证明,也是他仅有的、能与外界“正式”沟通的凭证。

他铺开信纸,鼻尖几乎贴在纸面上,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而用力。第一封信,是写给县教育局一位他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科长。他详细描述了林小阳在数学上展现出的惊人天赋,那些远超同龄人、甚至触及高等数学领域的作业本,被他小心地夹在信纸里作为佐证。他恳请局里能重视这个被埋没在山村的孩子,给予他接受更好教育的机会,哪怕只是参加一次县里的数学竞赛。

第二封信,他写得更加艰难。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落下时,字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这封信是寄往市里的儿童保护机构。他隐去了具体姓名和村庄,但清晰地描述了目睹的家庭暴力情况,男孩身上的伤痕,以及他作为教师强行将孩子带离危险环境的现状。他请求机构的介入和指导,他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知道,单凭自己这双日渐昏花的眼睛和一副老迈的身躯,护不住林小阳太久。写完,他仔细封好信封,将地址反复核对了几遍,才郑重地放进抽屉深处。这两封信,是他为林小阳点起的第一缕微弱的希望之光,他称之为“阳光计划”。

接下来的日子,教师宿舍成了临时的避风港,也成了秘密的课堂。方明远开始为林小阳制定特殊的辅导计划。白天,林小阳依旧和其他孩子一起上课,但方明远不再要求他完成那些对他来说过于简单的习题。放学后,宿舍那张旧书桌就成了他们专属的天地。方明远翻出自己珍藏多年、几乎从未示人的几本高等数学入门书——那是他年轻时省吃俭用买的,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教出几个好苗子。如今,书页早已泛黄发脆。

“小阳,你看这里,”方明远指着书上一个极限符号 e-δ 定义,他的手指因为视力模糊而微微颤抖,几乎要碰到纸面,“这个概念,讲的是无限接近……就像我们看远处的山,越走越近,山的样子就越清楚,但永远有个‘接近’的过程……”

林小阳坐在他对面,起初还有些拘谨和不安,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门口。但当那些奇妙的符号和逻辑链条在方明远低沉缓慢的讲述中逐渐展开时,男孩眼中那长久被恐惧压抑的光彩,一点点亮了起来。他听得极其专注,偶尔会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理解。那些跳跃的思维和独特的解题视角,常常让方明远在惊讶之余,感到由衷的欣慰。他看不清林小阳具体写了什么,但他能听到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能感受到男孩解题时那种全神贯注的气息变化。有时,林小阳会卡在某个地方,眉头紧锁。方明远并不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引导他:“想想我们昨天说的那个‘桥梁’,能不能用它跨过去?” 往往只需一句点拨,男孩紧锁的眉头便会豁然开朗。

方明远的口述解题思路,常常精准地预判到林小阳书写中可能出现的错误。“小阳,你第三步的符号是不是写反了?” 或者,“这里积分上下限代换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边界条件。” 林小阳起初以为是巧合,但次数多了,他忍不住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老师浑浊的眼睛:“老师,您……您怎么知道?” 方明远只是笑了笑,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洞察的平静:“用心看,比用眼睛看,有时候更清楚。”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悄悄埋进了林小阳的心里。

平静的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一周。

那天下午,方明远正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体育课。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他眯着眼,努力分辨着远处孩子们跑动的模糊身影。突然,一阵粗暴的拍门声和叫骂声像惊雷一样从学校那扇摇摇欲坠的木头大门外传来。

“方明远!你个老不死的!给老子滚出来!”

“把我儿子交出来!不然老子砸了你这破学校!”

是林建国!那粗嘎、充满戾气的声音,方明远一辈子都忘不了。操场上的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惊恐地望向大门方向。方明远的心猛地一沉,立刻对离他最近的一个高年级学生低声说:“快,去宿舍,告诉林小阳,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锁好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有些发颤的手,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走向校门。隔着门缝,他看到了林建国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睛里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手里还拎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

“林建国,你想干什么?”方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干什么?”林建国用木棍狠狠砸在门板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把我儿子交出来!你他妈凭什么把我儿子藏起来?那是老子的种!”

“林小阳在学校很好,他在学习。”方明远挡在门前,寸步不让,“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见他。”

“放你娘的屁!老子见自己的儿子还要你管?”林建国暴怒,抬脚就要踹门,“滚开!不然连你这老骨头一起拆了!”

方明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拉开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瘦削的身体像一堵墙般挺直在门框中央。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林建国,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微微颤动,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不容侵犯的决绝。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对方脸上:

“林建国,你听好了。要带走小阳,”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迸出来,带着磐石般的重量,“除非——我死!”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林建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老人眼中那股近乎殉道般的坚定震得愣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就在这时,被惊动的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扛着锄头的,挎着菜篮的,抱着孩子的……他们站在不远处的土路上、田埂边,目光复杂地投向学校门口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窃窃私语声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看,林建国又发酒疯了……”

“方老师把林家小子藏学校了?”

“啧啧,这老方头,胆子不小啊……”

“为了个学生,至于么……”

林建国被周围的目光刺得更加恼羞成怒,他挥舞着木棍,冲着围观的村民吼:“看什么看!滚!”随即又转向方明远,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搐着,酒气和戾气混合成一种骇人的疯狂:“老东西,你以为我不敢?老子今天就……”

他扬起木棍,作势要打。方明远没有后退,反而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睛毫无畏惧地迎向那即将落下的棍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零零地钉在校门口,像一尊守护着什么的古老雕像。而在他身后,教师宿舍那扇紧闭的小窗后面,一双惊恐的眼睛正透过缝隙,死死盯着门外的一切,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担忧而剧烈地颤抖着。

第五章 黑暗中的微光

木棍裹挟着风声砸下,却在离方明远花白的头顶寸许之地骤然停住。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林建国的手腕。

“建国!够了!” 老村长赵德柱的声音像一记闷锣,敲碎了凝固的空气。他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最前面,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般扣着林建国,“喝了几口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当着全村老小的面打老师?你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林建国挣了两下没挣脱,赤红的眼睛瞪着赵德柱:“赵叔!他藏我儿子!”

“你儿子在学校念书,天经地义!” 赵德柱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大伙儿说说,方老师教咱们娃认字算数,哪点对不起咱青石村?建国你三天两头打老婆骂孩子,还有脸上学校来闹?再闹,我叫民兵捆了你送乡里!”

人群里嗡嗡作响。几个和林建国沾亲带故的汉子脸上挂不住,上前拉他:“建国,先回去,醒醒酒再说……” “就是,跟方老师较什么劲……”

林建国被几个人半推半架着往后拖,他挣扎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方明远的肩膀,死死钉在教师宿舍那扇紧闭的小窗上,那眼神阴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老东西……你给我等着!小兔崽子……你跑不了!” 狠话撂下,他最终被拖离了校门口,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村道尽头。

人群慢慢散去,留下几声叹息和低语。方明远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佝偻的脊背弯了下去,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一步,扶住了斑驳的门框。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浓稠的墨汁,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刚才对峙时强撑的那股精气神,此刻像退潮般迅速消散。

“方老师,您没事吧?” 赵德柱赶紧扶住他。

方明远摇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勉强摆了摆手。他摸索着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插上门栓,动作迟缓而僵硬。转身,朝着宿舍的方向,他几乎是凭着记忆和脚下熟悉的土路深浅在挪动。夕阳最后的余晖在他眼中彻底熄灭,世界沉入一片混沌的灰暗。

推开宿舍门,一股压抑的呜咽声立刻钻进耳朵。林小阳蜷缩在墙角的地铺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牙齿死死咬着嘴唇,试图堵住那无法控制的恐惧的哭声。方明远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摸索着走过去,脚步虚浮,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阳……” 他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摸索着蹲下身,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才轻轻落在男孩瘦削颤抖的背上,“没事了……他走了。”

林小阳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鼻涕,那双总是带着惊惶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空洞和更深的恐惧。他看着方明远近在咫尺却显得异常模糊的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怕,” 方明远的手在他背上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老师在呢。”

那一晚,宿舍里异常安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灯花的轻微噼啪声。林小阳蜷在地铺上,背对着方明远,身体不再颤抖,却僵硬得像块石头。方明远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林小阳的数学作业本。他努力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可那些熟悉的数字和符号,此刻却像一群游动的蝌蚪,扭曲、模糊,难以辨认。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摸索着去拿桌上的搪瓷杯,手指却碰歪了杯子,冰凉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作业本的一角。

“老师!” 林小阳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低呼出声。他赤着脚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抓起抹布去擦桌上的水渍,又小心地试图吸干作业本上的水痕。他捡起滚落在地的杯子,抬头看向方明远。昏黄的灯光下,老人浑浊的眼睛茫然地对着前方,那里面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

林小阳的心猛地一揪。他默默地把杯子放回方明远手边能轻易够到的位置,然后拿起那本被水洇湿了一角的作业本,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老师……今天的题……我……我帮您念?”

方明远愣了一下,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散了片刻前的阴霾。他点点头,摸索着在桌边坐下:“好……好孩子。你念,老师听着。”

从那天起,林小阳成了方明远的“眼睛”。白天上课,他坐在第一排,努力看清黑板上的字,然后小声复述给旁边视力越来越差的老师听。放学后,宿舍里那盏油灯下,景象彻底变了。方明远不再需要凑近纸面,他只需安静地坐着,听着林小阳清脆的声音逐字逐句地念出题目。

“求函数 f(x) = x3 - 3x 在区间 [-2, 2] 上的最大值和最小值……” 林小阳念完,习惯性地拿起铅笔,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

方明远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着。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但林小阳的声音像一条清晰的线,牵引着他的思维在抽象的数学王国里穿行。“先求导……导函数 f(x) = 3x2 - 3……” 他缓缓开口,思路却异常清晰,“令导数为零……3x2 - 3 = 0……解得 x = ±1……这是临界点……”

林小阳在纸上飞快地写着,笔尖沙沙作响。他代入端点值和临界点值计算函数值,很快得出结果:“最大值是 f(2) = 2,最小值是 f(-2) = -2……不对,” 他忽然顿住,眉头皱起,“f(1) = -2,f(-1) = 2……端点 f(2)=2,f(-2)=-2……那最大值是2,最小值是-2?”

“小阳,” 方明远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断了他的困惑,“你代入 x=1 和 x=-1 的时候,符号是不是弄反了?f(1) = (1)3 - 3(1) = 1 - 3 = -2,没错。但 f(-1) = (-1)3 - 3(-1) = -1 + 3 = 2。最大值是2,出现在 x=-1 和 x=2 两点,最小值是-2,出现在 x=1 和 x=-2 两点。”

林小阳猛地看向自己的草稿纸,果然,在计算 f(-1) 时,他下意识地写成了 (-1)3 - 3*(-1) = -1 - 3 = -4,漏掉了负负得正的关键一步!他愕然抬头,望向闭着眼睛的方明远:“老师……您……您怎么知道我写错了符号?”

方明远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朝着声音的方向微微侧头:“你的思路卡了一下,呼吸也顿住了。前面步骤都很顺,突然卡住,多半是计算符号这种小地方出了岔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笃定,“用心听,比用眼睛看,有时候更清楚。”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小阳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他低头看着纸上那个被自己粗心写错的符号,又抬头看看老师那双映不出任何光亮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敬畏与安心的感觉悄然滋生。

这奇特的“教学”场景很快成了青石村夜晚的一道风景。月光好的时候,为了省灯油,方明远会和林小阳搬着小板凳坐到宿舍门口的空地上。借着清冷的月光,林小阳就着膝盖上的石板写字,方明远则靠在门框上,听着沙沙的书写声,口述着解题的思路。月光如水,洒在老人花白的头发和男孩专注的侧脸上。

“这道题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试试……在区间 [a,b] 上……” 方明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小阳在石板上写着,忽然笔尖一顿,他发现自己对某个条件的理解有偏差,导致后续推导走入死胡同。他正想擦掉重来,方明远的声音又适时响起:“小阳,是不是卡在如何构造辅助函数上了?想想我们昨天证明的那个不等式,能不能借用它的形式?”

林小阳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方明远。石板上的推导只进行到一半,老师甚至“看”不到他具体写到哪里,却精准地戳中了他此刻的思维困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老师仿佛能穿透黑暗,直接“看见”他笔尖的犹豫和思维的滞涩。

“老师……” 林小阳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您……您真的能看见?”

方明远笑了,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舒展开来:“傻孩子,老师看不见石板,也看不见你写的字。老师看见的,是你解题时思路的流动。顺畅时,你的呼吸是平稳的,笔尖是连贯的;遇到坎儿,你会屏住气,笔也会顿住,甚至能听到你轻轻‘啧’一声。这些,都是你的‘声音’告诉我的。”

月光下,一老一少的身影靠得很近。方明远伸出枯瘦的手,摸索着,轻轻拍了拍林小阳单薄的肩膀。男孩的身体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地绷着,而是微微放松,甚至下意识地朝着那温暖的手掌靠近了一点点。他低下头,看着石板上那道几乎被自己解开的难题,心中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被理解、被包容、被某种超越视觉的力量所“看见”的安全感。

然而,这份在黑暗中滋生的温暖与默契,在青石村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怪异。

“瞧见没?又坐门口了,黑灯瞎火的,一个瞎老头,一个小哑巴,对着块石板比划,神神叨叨的……”

“听说那老方头眼睛是真不行了,连作业本都看不清了,全靠林家那小子念。”

“啧啧,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管别人家的孩子?图啥呢?”

“图啥?你没听人说吗?林家小子是个数学天才!老方头指望着教出个状元,好给自己脸上贴金呗!”

“天才?我看是怪胎!跟他爹一样,邪性!正常人谁大晚上不睡觉,对着月亮算那些鬼画符?”

“就是,老方头也是魔怔了,为了这么个孩子,跟林建国杠上,差点挨揍,值当吗?”

“值不值当不知道,反正这师生俩,现在都够邪乎的……”

这些或好奇、或不解、或带着隐隐排斥的议论,像初冬清晨的薄雾,悄无声息地在青石村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弥漫开来。它们飘过土墙,钻进窗棂,偶尔也落入坐在月光下专心解题的林小阳耳中。每当这时,他握着石笔的手指会不自觉地收紧,头埋得更低。但很快,旁边方明远平稳的呼吸声,或是那句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别管他们,我们继续”,又会像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他心头的褶皱,将他重新拉回那个由数字和逻辑构筑的、纯粹而安全的世界里。

黑暗在方明远眼前不断加深,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林小阳成了他唯一的光源。而林小阳,这个习惯了在恐惧和沉默中蜷缩的孩子,也在学着用另一种方式“看”世界——用耳朵去听思路的流淌,用心去感受那份无需言说的信任与守护。微光在黑暗中倔强地摇曳,照亮了方寸之地,也悄然改变着两颗孤独心灵的轨迹。

第六章 暴风雨前夕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青石小学门口那棵老槐树的枝叶上还挂着露珠。方明远像往常一样,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摸索着走到校门口那块熟悉的青石旁坐下。他的世界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声音,但清晨微凉的空气,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犬吠,依旧能勾勒出这个他守护了半辈子的小山村的轮廓。

林小阳蹲在他身边,手里捏着一片湿漉漉的槐树叶,眼睛却望向村口那条通往山外的土路。今天是县里数学竞赛结果公布的日子。他想起昨天交卷时,监考老师看到他最后一道压轴题那简洁而巧妙的解法时,眼中闪过的惊讶。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鸟。

“老师,”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说……我能行吗?”

方明远侧过头,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孩声音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小阳,”他伸出手,准确地落在林小阳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在了那个赛场上,用你的头脑去思考,去挑战。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老师相信你,就像相信这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邮递员老张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冲进校门,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方老师!小阳!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老张人还没到跟前,洪亮的声音已经炸开,“县里竞赛的成绩单!林小阳!第一名!全县第一名啊!”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林小阳猛地站起身,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张手里挥舞着的那张盖着红章的纸。方明远握着竹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浑浊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张跳下车,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成绩单塞到林小阳手里:“快看看!大红榜第一名!咱们青石村,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状元苗子了!县教育局的领导都点名表扬了!说是要重点培养,参加下个月的省赛!”

林小阳的手指抚过成绩单上自己名字后面那个醒目的“1”,又看到下方用红笔加粗的备注:“成绩优异,特推荐参加省级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猛地转身,把那张纸塞进方明远颤抖的手里。

“老师……您摸……您摸摸……”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充满了狂喜。

方明远的手指急切地在纸面上摸索着,虽然那些凸起的墨迹在他指下只是一片混沌,但他仿佛能透过指尖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荣誉和灼热的希望。他紧紧攥着那张纸,像是攥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喉咙哽咽着:“好……好孩子……好样的……老师就知道……老师就知道……” 喜悦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小小的青石村。村民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惊叹着,羡慕着。老村长赵德柱闻讯赶来,激动地拍着大腿:“了不得!了不得啊!小阳这是给咱们青石村争了大光了!方老师,您教导有方啊!”

然而,这份狂喜的浪潮还未平息,一个阴冷的声音就像淬了冰的刀子,硬生生劈开了热烈的气氛。

“争光?争个屁的光!” 林建国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外围,他显然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巴,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地盯着被众人簇拥的林小阳和方明远。他拨开人群,几步冲到林小阳面前,一把夺过那张被方明远紧紧攥着的成绩单。

“什么狗屁竞赛!什么省赛!” 林建国看也不看,双手抓住那张薄薄的纸,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用力!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像一把钝锯,狠狠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张承载着荣誉和希望的纸,瞬间在林建国手中变成了两半,四半,最终化作一把纷纷扬扬的碎屑,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又用沾满泥巴的鞋底狠狠碾了几下。

“小兔崽子!长本事了是吧?不好好在家干活,跑去弄这些没用的东西!还第一名?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林建国指着林小阳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男孩惨白的脸上,“省赛?想都别想!明天就给我下地!再敢往学校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小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堆被踩进泥里的纸屑,刚才还滚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成了冰碴子,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方明远听到那撕裂声和林建国的怒骂,身体猛地一晃。他看不见那被践踏的荣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林小阳那无声的崩溃和周围村民瞬间死寂的气氛。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在他胸膛里炸开,烧得他浑身发抖。他拄着竹杖,摸索着上前一步,挡在了林小阳身前,面朝着林建国声音的方向。

“林建国!” 方明远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孩子的成绩!是他的前途!你有什么权利毁掉它?!”

“前途?” 林建国嗤笑一声,充满鄙夷,“他是我儿子!他的命都是我给的!我说了算!什么狗屁前途,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正经!跟着你这个瞎老头学这些没用的,能学出什么好?我看你们就是合伙糊弄人!”

“你!” 方明远气得浑身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阳在数学上有天赋!这是改变他命运的机会!省赛如果取得好成绩,将来可以保送好大学,彻底离开这里……”

“离开?” 林建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暴怒,“想得美!他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想飞?翅膀给你撅折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缩在方明远身后、脸色惨白如纸的林小阳,“小兔崽子,给我滚回家去!再让我看见你往这儿跑,看我不打死你!”

说完,他一把推开挡路的村民,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满地狼藉。

人群沉默着,渐渐散去。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同情,也有人眼神闪烁,带着先前那些“邪乎”议论留下的余毒。赵德柱气得胡子直抖,想追上去理论,却被方明远拦住了。

“老村长,算了。” 方明远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跟这种人,讲不通道理。”

他摸索着蹲下身,双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急切地摸索着,试图拾起那些被踩碎的纸屑。林小阳也蹲了下来,默默地将一片片沾满泥土的碎片捡起,捧在手心,像捧着被摔碎的珍宝。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那些碎片上。

“老师……” 林小阳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没用了……都碎了……”

方明远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望”向林小阳的方向。他伸出手,摸索着,紧紧握住了男孩冰冷颤抖的手,将那把沾着泥土和泪水的碎片,连同男孩的手一起,紧紧包裹在自己枯瘦却温暖的手掌里。

“碎了……也能拼起来。” 方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只要希望还在,就碎不了。”

他拉着林小阳站起身,转向赵德柱的方向:“老村长,麻烦您照看一下小阳。我出去一趟。”

“方老师,您要去哪儿?这眼睛……” 赵德柱担忧地问。

“县城。” 方明远斩钉截铁地说,“去找教育局。这张成绩单碎了,但成绩还在!省赛的资格还在!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让这孩子的前途,毁在他那个混账爹手里!”

夜幕低垂,浓重的乌云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村上空,一丝星光也无。风开始变得狂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呜的怪响,预示着暴雨将至。

方明远拒绝了赵德柱找人陪同的建议。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中山装,将那副几乎没什么用处的破旧眼镜仔细擦了擦,架在鼻梁上。他拄着竹杖,背着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林小阳的学籍证明复印件和那本记录了他无数奇妙解题思路的草稿本——那是他能为孩子争取机会的唯一凭证。

“老师……” 林小阳站在宿舍门口,看着黑暗中老师模糊而坚定的身影,声音哽咽,“雨……要下大了……您别去了……”

方明远转过身,朝着声音的方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林小阳可能根本看不清。“傻孩子,这点雨怕什么。你在学校好好待着,等老师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异常温和,“记住,天会亮的。”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拄着竹杖,一步步走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竹杖敲击着土路,发出笃笃的声响,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通往县城的山路崎岖而漫长,对方明远而言,更是如同在无边的墨海中跋涉。他全凭记忆和对脚下路感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竹杖成了他唯一的眼睛,每一次探路都小心翼翼。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沙石打在脸上,生疼。他不得不眯起几乎看不见的眼睛,侧着身子艰难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好心的拖拉机司机顺路捎带下,他在晚上九点多赶到了县城教育局。值班的干部被这个深夜造访、浑身尘土、眼睛几乎失明的老教师和他讲述的事情震惊了。他们查看了林小阳的成绩记录(虽然原始成绩单被毁,但系统里有电子存档),又翻看了方明远带来的草稿本上那些远超同龄人水平的演算,无不为之动容。

“方老师,您放心!孩子这个情况,我们一定重视!” 值班干部拍着胸脯保证,“省赛的资格谁也剥夺不了!明天一早我就向局长汇报,必要的话,我们会联系乡里和村里,做好家长的工作!您先回去,好好休息!”

得到这个承诺,方明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他谢过值班干部,婉拒了对方留宿的提议。他心里惦记着独自在学校的林小阳,也担心夜长梦多,林建国又去学校闹事。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走出教育局大门时,酝酿了一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瞬间就将方明远浇了个透心凉。狂风裹挟着暴雨,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县城昏黄的路灯在滂沱大雨中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对方明远而言,更是毫无指引作用。

他咬紧牙关,拄着竹杖,凭着来时的记忆和对方向的模糊判断,朝着城外青石村的方向,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风雨之中。

雨夜的山路,成了吞噬一切的黑色巨兽。脚下的土路被雨水浸泡,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异常费力。竹杖在湿滑的泥地里不断打滑,好几次都差点将他带倒。狂风卷着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衣服里,带走他身体里仅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和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黑暗、寒冷、湿滑、疲惫……重重困境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捆缚。他只能凭着顽强的意志力,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到学校,回到小阳身边。

就在他挣扎着爬上一段陡坡,眼看就要到相对平缓的路段时,意外发生了。竹杖探到前方似乎有块松动的石头,他下意识地想绕开,脚下却猛地一滑!湿透的布鞋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瞬间失去了所有抓地力。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风雨吞没。

方明远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倒。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湿滑的野草。紧接着,右腿膝盖外侧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他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竹杖脱手飞出老远。

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半边身体。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右腿却使不上一点力气,稍微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疼。他趴在冰冷的泥泞里,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灌进他的口鼻。绝望像这无边的黑夜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

就在意识即将被疼痛和寒冷吞噬的边缘,他仿佛听到了林小阳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风雨中微弱地呼唤:“老师……老师……”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声音的方向,艰难地伸出了手。然后,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柱穿透了雨幕。

“哎呀!那是不是个人?!”

“快过去看看!”

“天哪!是方老师!方老师!”

几个天不亮就冒雨赶早去乡里卖山货的村民发现了倒在泥泞中的方明远。手电筒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湿透的衣服,以及身下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淡、却依旧刺目的血迹。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紧锁着,一只手还朝着青石村的方向,无力地伸着。

第七章 破晓时分

冰冷的雨水还在顺着屋檐往下淌,砸在青石小学宿舍窗下的水洼里,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林小阳蜷缩在木板床的角落,身上裹着方老师那条洗得发白的薄被,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短暂地撕裂夜幕,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睛。

方老师还没回来。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他想起父亲撕碎成绩单时那张狰狞的脸,想起方老师挡在他身前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想起老师摸索着蹲在地上,试图拾起那些被踩进泥里的碎片时,那双颤抖的手……最后,是老师拄着竹杖,一步步走进风雨黑夜里的决绝身影。

“老师……” 林小阳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地呜咽着。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不敢去想老师一个人在那样可怕的雨夜里赶路会发生什么。如果……如果老师也像那张成绩单一样……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拍门声猛地打破了死寂!

“小阳!小阳!快开门!” 是老村长赵德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惊慌。

林小阳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几乎是滚下床,踉跄着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栓。

门外,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映出几张被雨水打湿、写满惊惶的脸。赵德柱和另外两个村民浑身湿透,泥浆一直糊到小腿。他们抬着一副用门板和绳索临时扎成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得吓人,湿透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右腿裤管被卷起,膝盖外侧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肿胀,还有一道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伤口,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

是方老师!

林小阳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

“快!抬进去!小心点!” 赵德柱顾不上多说,指挥着村民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抬进宿舍,放在林小阳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

“方老师……他……” 林小阳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毫无生气的躯体。

“在回村的路上摔了!就在黑风坳那段陡坡!” 一个村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有余悸地说,“我们几个赶早去乡里,路上发现的!老天爷,浑身冰凉,叫都叫不醒!身下还有血!”

“快!去叫李郎中!再烧点热水!” 赵德柱对着另一个村民吼道,随即转向林小阳,看着男孩惨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语气放缓了些,“小阳,别怕,别怕啊!方老师还有气!李郎中就快来了!”

林小阳像是没听见,他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碰方老师冰冷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惊碎什么。他看到老师紧握的拳头,指缝里还残留着泥污,指甲缝里嵌着几片细小的、被雨水泡烂的纸屑——那是他成绩单的碎片。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老师……老师……” 他跪在床边,把脸埋进老师冰凉的手掌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狭小的宿舍里回荡,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村里的赤脚医生李郎中很快被连拖带拽地请了来。他仔细检查了方明远的伤势,眉头拧成了疙瘩:“右腿骨裂了!万幸没断!但寒气入体,高烧不退,加上这眼睛……唉!得赶紧想法子退烧消炎!再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他开了些草药,又指挥村民用烧酒给方明远擦拭身体降温。

消息像长了翅膀,再次飞遍了青石村。这一次,不再是关于“状元苗子”的兴奋议论,而是关于方老师为了林小阳,在暴雨夜摔成重伤、生死未卜的沉重消息。那些曾经带着羡慕或嫉妒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震惊和同情。那些关于“邪乎”、“克亲”的窃窃私语,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卑劣。

“方老师……真是拼了命啊……”

“为了小阳那孩子……”

“林建国那个混账东西!作孽啊!”

“要不是方老师,小阳那孩子……”

村民们自发地聚集在青石小学的院子里,低声议论着,叹息着。有人送来了柴火,有人送来了鸡蛋,有人默默帮忙熬药。昏黄的灯光从宿舍窗户透出来,映照着院子里一张张写满忧虑和愧疚的脸。

赵德柱站在人群前,看着这从未有过的景象,看着宿舍里那个跪在床边、寸步不离守着方老师、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的林小阳,再看看床上那个气息微弱、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几乎搭上性命的老教师,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而坚定地响起:

“乡亲们!都看见了吧?!方老师为了啥?就为了咱们村一个孩子能有出息!能走出这大山!可有人呢?为了几斤力气,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就要把这孩子的翅膀硬生生折断!还要把拼了命护着他的人往死里逼!这像话吗?!”

人群一片寂静,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

“方老师现在躺在那儿,生死不知!小阳那孩子,心都要碎了!” 赵德柱的声音带着哽咽,“咱们青石村,不能这么没良心!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好老师的心血白费,看着一个好苗子就这么毁了!”

他环视着众人,目光灼灼:“我赵德柱,今天豁出这张老脸,求大家伙一件事!咱们联名!写个请愿书!递到乡里,递到县里!求政府,求教育局的领导们,给林小阳这孩子做主!给他一条活路!给他一个能安心读书、参加比赛的机会!也求他们,救救方老师!他需要更好的医生!需要更好的治疗!不能再耽搁了!”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签!”

“我也签!”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村民举起了手,声音汇聚成一股坚定的洪流。那些曾经迟疑的、观望的、甚至说过闲话的人,此刻都被眼前的事实和赵德柱的话深深触动。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看得见方明远倒在泥泞里的身影,看得见林小阳那双绝望的眼睛,看得见那份被撕碎又被紧紧攥在手心的希望。

一张粗糙的黄纸被铺开,赵德柱颤抖着拿起笔。一个个或歪歪扭扭、或端正有力的名字,带着村民们的决心和期盼,郑重地落在了纸上。

与此同时,县教育局的值班干部没有食言。天刚蒙蒙亮,他就将昨夜的情况详细汇报给了局长。局长听闻一位年近六旬、几乎失明的乡村教师,为了一个遭受家庭暴力的天才学生,深夜冒雨徒步几十里山路来争取省赛资格,最后重伤昏迷在归途,震惊之余更是震怒。他立刻联系了乡政府,要求彻查林建国阻挠孩子接受义务教育、涉嫌虐待的情况,并特事特办,以县教育局的名义,正式批准林小阳参加省级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同时启动紧急救助程序,为方明远联系县医院。

儿童保护机构的工作人员也接到了通知,第一时间赶赴青石村。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先是走访了学校,查看了林小阳刻满伤痕的课桌,又从沉默的村民口中,拼凑出林建国长期酗酒、动辄打骂孩子的事实。当他们悄悄来到林家附近时,正撞见宿醉未醒的林建国,因为找不到儿子而暴怒地砸碎了家里的水缸,对着空屋子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工作人员默默地记录下这一切。

三天后,方明远的高烧终于退了。在村民轮流抬送和乡里派来的拖拉机帮助下,他被转送到了县医院。林小阳像影子一样跟着,守在病床前,喂水,擦脸,用老师教他的方法,一遍遍演算着复杂的习题,试图用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公式,驱散内心的恐惧和病房的冰冷。

“老师,您看,”林小阳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他把一张崭新的、盖着鲜红印章的通知书轻轻放在方明远的手边,“省赛的通知书……县里送来的……教育局特批的……”

方明远虚弱地靠在床头,眼睛依旧只能感受到模糊的光影。他摸索着拿起那张纸,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缓缓移动。虽然看不见上面的字,但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他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好……好……”

然而,当县儿童保护机构的工作人员正式找到林小阳,告知他基于调查结果,将对他进行临时庇护,并协助安排其后续生活和教育时,林小阳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工作人员,又猛地转头看向病床上虚弱的方明远,声音尖锐而颤抖:“不!我不走!我要在这里!老师还没好!我要等老师好了!等老师带我去比赛!”

工作人员耐心解释:“孩子,这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不走!” 林小阳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后退一步,身体绷得紧紧的。他忽然抓起那张省赛通知书,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双手用力!

“嗤啦——”

崭新的纸张被撕成两半。

“老师不去!我也不去!” 他嘶喊着,泪水汹涌而出,将撕碎的纸片狠狠摔在地上,“除非老师带我去!否则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老师!”

这决绝而激烈的举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小小的病房里,也在整个青石村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消息传回村里,那些签了名的村民沉默了,随即是更深的震动和更强烈的决心。

“这孩子……心都拴在方老师身上了……”

“造孽啊!林建国把他逼成什么样了!”

“方老师要是不好起来,这孩子怕是真的……”

赵德柱拿着那份按满了红手印的联名请愿书,带着全村人的期盼和沉重的心情,再次走进了乡政府,也走进了县教育局和儿童保护机构的办公室。这一次,他带去的不仅是请愿书,还有林小阳撕碎通知书的悲壮举动。

各方力量的斡旋和推动下,一个折中的方案迅速形成:鉴于方明远的身体状况和林小阳的强烈意愿,在确保林小阳安全的前提下,暂时由青石小学和村委会共同监护。县教育局特批一笔紧急奖学金,用于方明远的治疗和林小阳的学习生活所需。儿童保护机构将持续跟进,并启动对林建国的正式处理程序。而省赛,必须参加,这不仅关乎林小阳的未来,也关乎所有关心他的人的心血。

当工作人员将这个决定告知病床上的方明远和守在一旁的林小阳时,方明远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了林小阳的手,握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力量全部传递过去。林小阳则把头深深埋进老师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希望,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半个月后,省赛颁奖典礼在市里举行。方明远的腿伤还未痊愈,右眼仅存微弱的光感,但他坚持要出院。医生拗不过他,只能再三叮嘱注意事项。

颁奖日那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青石小学门口却已站满了人。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默默地等待着。当宿舍的门打开,林小阳搀扶着拄着拐杖、脚步还有些虚浮的方明远,一步一步走出来时,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

方明远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整整齐齐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那副破旧的眼镜。他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无数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饱含着敬意、感激和无声的支持。林小阳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校服,胸前的红领巾格外鲜艳。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师,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

东方的天际,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云层,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蜿蜒的山路上,也照亮了校门口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阳光落在方明远沟壑纵横的脸上,落在他浑浊却仿佛映着光的眼睛里,落在林小阳挺直的脊梁和紧抿的嘴唇上。

“老师,” 林小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喷薄而出的红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异常清晰,“您看……天亮了。”

方明远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努力捕捉那缕温暖的光线。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无比宁静而满足的笑容。他握紧了林小阳搀扶着他的手,朝着阳光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嗯,”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温和,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天亮了。”

金色的晨光中,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村外那条通往山外、通往希望的道路走去。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融入了那片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的曙光里。身后,是沉默伫立的青石村,和那些被阳光照亮、写满了复杂情感的质朴脸庞。

第八章 光的延续

晨雾还未完全散尽,青石小学新建的校门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崭新的轮廓。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灰色大衣、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走了下来。他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深邃,望向眼前这所焕然一新的学校时,眼底深处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十年了。

林小阳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那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草木气息,瞬间将他拉回那个阴冷潮湿的雨夜,拉回那间弥漫着草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狭小宿舍。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胸前口袋的位置,那里习惯性地放着一块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碎纸片——当年那张被他撕碎又小心翼翼粘好的省赛通知书。

“林教授,这边请。”一位笑容可掬、穿着崭新职业套裙的女老师迎了上来,她是现任校长王梅,“方老校长知道您今天回来,一大早就到了,在新建的‘阳光教室’那边等着呢。”

“阳光教室……”林小阳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头微微一颤。他点点头,跟随王校长穿过平整的水泥操场。操场边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依然矗立,枝干虬劲,只是周围多了几圈保护的石栏。树下的青石条凳还在,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其上,躲避着无处不在的恐惧。

学校的变化很大。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教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窗明几净的砖瓦房。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来,像山涧清泉般流淌在清晨的校园里。林小阳的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篮球架、乒乓球台,还有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图书角,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多亏了您这些年持续的捐助和支持,”王校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语气充满感激,“还有方老校长当年的坚持和后来教育局的重视,咱们青石小学才能有今天。现在周边几个村的孩子都愿意来这儿读书了。”

林小阳没有接话,他的视线越过王校长,落在了操场尽头那栋独立的、设计得格外别致的建筑上。它的外墙刷成了温暖的米黄色,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晨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那就是“阳光教室”。

教室门口,一个身影安静地伫立着。

那身影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旧眼镜。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面朝着教室的方向,仿佛一座沉默的灯塔。

林小阳的脚步彻底停住了。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他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脚步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又猛地刹住,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老师……” 声音出口,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得像怕惊落花瓣上的露珠。

方明远微微侧过头,那双曾经在黑暗中为他指引方向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的灰白,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影。但那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却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无比熟悉的笑容,如同被第一缕阳光点亮的山峦。

“小阳?” 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是你回来了?”

“是我,老师。” 林小阳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握住了老人那只布满老年斑、枯瘦却依旧温暖的手。他清晰地感觉到老师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更紧地回握住了他。那熟悉的温度和力度,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十年漂泊的辛酸、成功的喜悦、午夜梦回的恐惧,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方明远喃喃着,另一只手摸索着,轻轻拍了拍林小阳的手臂,“长高了,也结实了。好,真好。”

“老师,我扶您进去。” 林小阳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稳稳地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就像十年前那个清晨,老师拄着拐杖,他搀扶着老师,一步一步走向未知却充满希望的前路。

阳光教室内部宽敞明亮,设计巧妙,最大限度地引入了自然光线。崭新的课桌椅排列整齐,教室前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板。木板上,用遒劲有力的楷体刻着一行大字:

“天会亮的,阳光会照进来的。”

林小阳的目光凝固在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温度,穿透时光,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他仿佛又看到了废弃砖窑里那双惊恐的眼睛,看到了宿舍里那个绝望地撕碎通知书的少年,看到了晨光中老师那宁静而满足的笑容……所有的黑暗、挣扎、疼痛与希望,最终都凝结成了这行朴素而充满力量的话语。

方明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停顿,轻声问道:“是刻上去了吗?”

“刻上去了,老师。” 林小阳的声音异常坚定,“刻在墙上了,也刻在……心里了。”

方明远欣慰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更深。他任由林小阳搀扶着,走到教室中央,面向着那块刻字的墙壁站定。

“铛——铛——铛——”

悠扬的上课钟声准时响起,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很快,教室门口涌进来一群穿着整齐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孩子。他们好奇地看着教室里的两位客人,但当他们看到墙上的刻字和站在刻字前的方老校长时,立刻安静下来,自觉地排好队,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王校长走到讲台前,声音清晰而庄重:“同学们,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请到了我们青石小学的老校长,方明远老师!还有一位从我们青石小学走出去,现在已经成为大学数学教授的林小阳教授!他们将和我们一起,在‘阳光教室’里,进行第一次晨读!”

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林小阳和方明远,带着好奇、崇拜和一丝懵懂的向往。

林小阳搀扶着方明远,让他面向孩子们站好。老人虽然看不见,但他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王校长看向林小阳,目光带着询问。林小阳深吸一口气,对着孩子们,也对着身边的老师,朗声说道:“同学们,今天,让我们跟着方老师,一起朗读我们‘阳光教室’墙上的这句话,好吗?”

“好!” 孩子们稚嫩而响亮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教室。

林小阳微微侧头,在方明远耳边清晰而缓慢地说道:“老师,我们开始吧。‘天会亮的,阳光会照进来的。’”

方明远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上扬,他握紧了林小阳搀扶着他的手,仿佛从那只年轻有力的手中汲取着力量。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用那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穿透岁月力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领读:

“天——会——亮——的——”

孩子们稚嫩而整齐的声音立刻跟上,清脆响亮,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天——会——亮——的——”

方明远的声音继续,沉稳而坚定:“阳——光——会——照——进——来——的——”

“阳——光——会——照——进——来——的——”

朗朗的读书声,在崭新的阳光教室里回荡,穿透明亮的玻璃窗,飘向晨光笼罩下的青石小学,飘向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金色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温柔地洒满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墙上那行深刻的字迹,照亮了孩子们纯真的脸庞,也照亮了方明远脸上那宁静而永恒的微笑,和他身边那个早已泪流满面、却挺直脊梁如同山岳的年轻教授。

林小阳紧紧握着老师的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脉动。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阳光彻底点亮的天空,泪水无声地滑落,嘴角却高高扬起。

是的,天亮了。阳光,真的照进来了。并且,它将永远照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