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瘫在床上的第七个月,小娟依旧像台精密的仪器运转着。
清晨五点,她拧干热毛巾,掀开被子擦拭丈夫萎缩的腿脚。老王右腿像截枯朽的木头,皮肤松弛地搭在骨头上,脚踝处一块深紫色的褥疮边缘结着薄痂。小娟的指尖避开溃烂处,力道均匀地擦拭周围皮肤,连脚趾缝都细细清理。老王半阖着眼,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呼噜声,不知是疼痛还是麻木。
“娟儿……”老王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左眼看向她,“痒……挠挠……”他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笨拙地指向右肋下方。
小娟放下毛巾,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的手指伸进他宽大的病号服里,精准地在那处皮肤上抓挠几下。力道不轻不重,刚好止痒。整个过程她没看老王的脸,视线专注地落在那片需要抓挠的皮肤区域,仿佛在完成一道工序。
邻居张阿姨提着一小袋苹果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窗外的晨光斜斜切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小娟立在光里,侧影沉静,垂下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
“哎呀,娟子,又给老王擦洗呢?”张阿姨把苹果放在桌上,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老王啊,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娟子这样的媳妇!瞧瞧,多细致,多耐心!换个人,早撂挑子了。”
老王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唯一能动的左手手指痉挛似的在被单上抓挠了一下。小娟已经端起水盆,对张阿姨淡淡笑了笑:“张姨您坐,我去倒水。”
“娟子!”张阿姨紧走两步跟到门口,压低了声音,“老王以前那德行……抽烟喝酒打牌,整宿整宿不着家,你……你真就一点不委屈?现在他这样了,你心里……”她探寻的目光像钩子,想从小娟平静无波的脸上勾出点情绪。
小娟的脚步顿了一下,水盆边缘的水珠滴落在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习惯了,”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啥委屈的。”说完,端着水盆径直走向卫生间。张阿姨看着她的背影,那挺直的腰背似乎从未被生活的重担压弯过,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底发凉的韧性。
老王是半年前倒下的。那晚他照例喝得醉醺醺,牌桌上手气正旺,刚摸到一副清一色,正要拍桌大笑,半边身子却突然麻了,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软泥似的从椅子上滑下来。送到医院,医生看着ct片子直摇头:“脑梗,大面积,位置凶险。血压血糖血脂都高得离谱,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油。平时……就没点感觉?”
小娟站在病床边,垂着眼,声音很轻:“他……爱吃肉,爱喝酒,爱打牌,说也不听。”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别人的病历。
老王醒来时,半边世界已经塌陷。右眼一片混沌,右臂右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不听使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嚎哭,涎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来,弄脏了崭新的病号服。小娟默默拿起毛巾给他擦拭,动作依旧平稳,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只有毛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老王在泪眼模糊中瞥见妻子的脸,那上面没有他预想中的心疼或悲伤,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那一刻,一种比瘫痪更深的寒意,悄悄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老王年轻时,是条生龙活虎的汉子。烟不离手,酒不离口,牌桌上是常胜将军,呼朋引伴,夜夜笙歌。小娟嫁给他时,就带着这份“好”。老王出去打牌,通宵达旦,回来时小娟早已睡下,桌上温着解酒汤;老王呼朋唤友在家胡吃海喝,杯盘狼藉,小娟默默收拾残局,从无半句怨言;老王心血来潮要去邻市看球赛,小娟就给他收拾好行李,连晕车药都备在显眼处。
亲戚朋友无不羡慕:“老王,你上辈子积了大德,娶了个活菩萨!”老王也得意,觉得自家媳妇温顺、省心,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老婆”。他也曾试探过小娟的底线,故意在她面前吞云吐雾,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小娟只是默默拿来烟灰缸放在他手边,然后打开窗户通风。老王那点隐秘的、想激起对方反应的恶趣味,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时间久了,老王彻底放了心,也彻底放了纵。他像一艘没了舵的船,在欲望的海洋里横冲直撞,小娟就是他永远沉默、永远稳固的港湾,无声地纵容着他驶向暗礁。
病倒后,这港湾依旧稳固。小娟辞了那份清闲的超市收银工作,全天在家照顾老王。喂饭喂药,按摩翻身,清理失禁的大小便,没有一丝懈怠。老王看着妻子低垂的眉眼,看着她熟练地给自己换尿垫,看着那曾经纤细、如今指节因长期浸泡在消毒水里而有些粗大的手,心里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闷,透不过气。
无数个夜晚,老王在疼痛和麻木中煎熬,听着妻子在身畔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悔恨像毒藤缠绕着他。他想起自己意气风发时对小娟的忽视,想起牌桌上输红眼时回家冲她发的无名火,想起她默默递过来的醒酒汤被自己不耐烦地推开……那些被他肆意挥霍的时光,如今都变成沉重的石头,一块块砸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上。
“娟儿……” 这天夜里,老王又一次被剧烈的抽筋疼醒,他费力地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抓住小娟搭在床边的手腕。那手腕冰凉,细瘦得硌人。
小娟立刻醒了,坐起身,熟练地掀开被子,找到他右小腿痉挛僵硬的肌肉,温热的手掌用力揉按下去。她的动作准确而有力,带着一种机械的熟练感。
“娟儿……”老王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我对不起你……我混蛋!我以前……抽烟、喝酒、打牌……没日没夜,把你一个人丢家里……你为啥……为啥从来不骂我?不拦着我?哪怕跟我吵一架也好啊!现在……现在我都成废人了,你……你也不怨我?”
黑暗里,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老王粗重压抑的抽泣声在房间里回荡。小娟揉按他小腿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慢慢抽回手,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而挺直的剪影。
过了很久,久到老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久到他那点可怜的勇气和愧疚快要被沉重的寂静压垮时,小娟的声音才轻轻地响起,像一片羽毛落在冰面上。
“怨啥?拦啥?”她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老王猛地屏住了呼吸。
“我爸妈那会儿,就这样。”小娟的声音在黑暗里流淌,平缓得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我爸,跟你一样,不,比你还能造。顿顿要有肥肉,烟抽得满屋子睁不开眼,酒当水喝。我妈呢?一声不吭。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亲戚们也都说我爸有福气,娶了个好老婆,脾气好,能忍。”
“后来呢?”老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后来?”小娟轻轻反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我爸四十七岁那年冬天,脑溢血,倒在酒桌上,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跟我妈一样,我那时小,可我记得,我妈一滴眼泪都没掉。安安静静地办完丧事,该干嘛干嘛。”
老王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牙齿打颤。
“所以,我嫁给你前就想好了。”小娟的声音依旧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老王心里,“你想咋活,就咋活。抽烟喝酒打牌,玩到天亮,都行。我不拦着,也不吵吵。拦了,吵了,你也不会听。你会觉得我烦,觉得我管得多,觉得别的女人都温柔体贴,就我事儿多。然后呢?你会更烦我,更想往外跑。何必呢?”
黑暗中,她的轮廓转向老王的方向,老王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悯。
“我就等着。”小娟最后三个字落下,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等着看你能活成啥样。你看,”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点极淡的、尘埃落定的喟叹,“这不就等到了吗?”
老王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像一条被彻底抛上岸的鱼。巨大的恐惧和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碎。他想尖叫,想质问,想抓住什么,可半边身体沉重的麻痹感将他死死钉在床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徒劳地睁大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在无边的黑暗里,死死“盯”着妻子模糊的轮廓。那平静的、近乎冷酷的宣判,将他残存的所有侥幸和幻想彻底碾碎。
他瘫在这里,半死不活,像个活生生的耻辱柱。而这耻辱,是他自己日复一日亲手雕刻的。而那个他以为永远沉默、永远包容的港湾,原来只是冷眼旁观的刑场。小娟的“好”,不是包容,是默许;不是忍耐,是放弃。她用一种极致的方式,纵容他完成了自我毁灭的全过程。
小娟重新躺下,拉好被子,动作轻缓,没有惊动一丝空气。房间里只剩下老王粗重、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在死寂的夜里无限放大。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蓝,离天亮还早。老王睁着眼,那只浑浊的右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却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一片死灰。小娟的话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每一个还能感知疼痛的神经末梢。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小丑,过往所有的放纵和得意,都在妻子平静的叙述中,变成一场彻头彻尾、荒诞可悲的笑话。她的“好”,原来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旁观,一场冷酷的等待。
第二天,日子依旧。小娟准时起床,热牛奶,煮软烂的面条,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老王。她的动作依旧平稳、精准,仿佛昨夜那场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老王木然地吞咽着,味同嚼蜡。他不敢看小娟的眼睛,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此刻在他看来,比任何刀锋都锐利,比任何怒火都灼人。
张阿姨又来了,带着刚蒸好的包子。她看着小娟给老王喂完饭,又熟练地给他按摩僵硬的右臂,忍不住再次感叹:“娟子,你这耐心真是……菩萨转世啊!老王,你可得好好惜福!”
老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费力地扭过头去,用那只还能动的手,徒劳地想盖住自己的脸。惜福?他只觉得这“福气”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焦肉烂。张阿姨不明所以,只当他是病中烦躁。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老王躺在摇起的病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一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枝头,蹦跳几下,又扑棱棱飞走了。自由。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反复割锯着他的神经。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坐在窗边小凳子上择菜的小娟。阳光给她低垂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格外柔和。可老王知道,那柔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寒。他想起结婚那天,小娟穿着红嫁衣,脸上也是带着这样淡淡的笑意。那时他以为那是羞涩和温顺,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早已洞悉结局的平静,一种认命的悲凉。
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残破的意识堤坝。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彻夜不归打牌,小娟只是把冷掉的饭菜热了又热;想起他喝得烂醉如泥吐了一地,小娟默默清理毫无怨言;想起他为了哥们义气一掷千金,小娟也只是默默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积蓄拿出来……每一次,他都把这沉默当作默许,当作贤惠,当作他肆意妄为的许可证。他用她的“好”作为燃料,把自己的生命烧得烈火烹油,最终只余下一地焦黑的残渣。
而她,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这团火把自己烧成灰烬。现在,她等到了。他瘫在这里,就是她等待的最终结果,一个活生生的、由他亲手打造的、无可辩驳的证明。
老王闭上眼,滚烫的液体再次从眼角溢出。这一次,不是为了身体的疼痛,而是为了灵魂深处那无法愈合的、被彻底洞穿和否定的剧痛。小娟的“好”,抽走了他生命里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和尊严,让他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彻底失败的人生。
傍晚,小娟给老王擦洗完,扶着他躺平。她弯腰整理被角时,老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烟……抽屉……”
小娟的动作顿了一下,直起身,静静地看着他。
“求你……”老王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抓住被单,指节泛白,浑浊的左眼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就……一口……”这曾经深入骨髓的渴望,此刻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确认,一种最后的、卑微的试探。他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根名为“习惯”的稻草,证明自己还残留一点对生活的掌控力,哪怕这稻草本身是剧毒。
小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平静依旧,却似乎比任何拒绝都更有力量。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下面那个抽屉。老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带着一丝荒谬的、垂死的希冀。然而,小娟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未拆封的电子烟弹——那是老王病倒前买的,还没来得及用。她拿着那个小小的塑料盒,走回床边,轻轻放在老王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边。
她的指尖冰凉,碰触到老王手背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
“医生说,这个也不行。”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但你想点着闻闻,随你。”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端起水盆走了出去。
老王僵硬地躺着,左手边是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塑料盒。电子烟弹的包装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廉价的彩色光泽。他死死盯着它,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渴望,而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攫住。连这最后一点堕落的自由,她都不屑于剥夺了。她把它放在他手边,像一个冰冷的嘲讽——你拿去吧,反正,你还能做什么呢?
随你。
这两个字,比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更让他胆寒。它抽走了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也彻底碾碎了他残存的所有幻想。他像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而看守他的狱卒,正是他用半生放纵亲手培养出来的、最“好”的妻子。她用日复一日的、无懈可击的“照顾”,为他打造了一个无法逃脱、也无法抱怨的牢笼。在这个牢笼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清醒地看着自己腐烂。
老王那只还能动的手,痉挛般地抓向床头柜,不是去拿烟弹,而是胡乱摸索着,最终碰倒了床头柜上一个空的小药瓶。塑料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阴影里。他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浑浊的左眼死死瞪着天花板,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窗外,暮色四合,沉沉地压下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卫生间传来隐约的水声,是小娟在清洗水盆。那单调、规律的水流声,成了这死寂牢房里唯一的背景音,冰冷而永恒,仿佛在为老王余下的人生,敲打着无声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