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枚挂坠与她有关?
温迎刚想询问,陆之樾却将它放到枕头底下,换了个话题,口吻淡淡地问:“你知道把我送到医院的人是谁吗?”
“警察。”温迎说,“休假的时候路过了海边,碰巧看到你……他们在你身上的纸条里看到了我爸爸的手机号,所以给我爸爸打了电话。”
提起那张纸条,温迎自然想起她于慌乱中撕下的那一页情诗,她又想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了,肩膀被八宝粥捶得很痛,她将它放到床边,转而盯上那只枕头。
陆之樾的右手还搭在上面,他从醒过来以后就习惯性地垂着头,表现出来的情绪都很寡淡。
但温迎觉得,另一部分的情绪可能是被他隐藏起来了。
“对不起。”他突然开口,语气平静,陈述事实般,“给你和叔叔添麻烦了。”
“没关系,我不觉得这是麻烦。”温迎抬起头,“我爸爸也不会觉得麻烦,他一直都很喜欢你,那张纸条上面的手机号就是他要我写给你的,他以为你买了新手机,想让你把他的号码保存进去。”
陆之樾没说话,她顿了顿,轻快地继续说下去:“而且,我上初二的那年,你不是也特意飞到宁县找知知了吗?小鸭子的寿命和人类不一样,在知知眼里,你把很长的一段时间留给了它。”
“……”他低着头,眉眼被额发遮挡,看不清楚表情。
“所以我觉得这不是浪费,也不是麻烦……”温迎说,本该重重讲出来的字眼,在不恰当的时刻,只能用很轻的声音,“是爱。”
明明此刻也不是很想哭,一滴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掉落,洇到床单上面,温迎迅速地用手盖住,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枕头:“那个挂坠,我可以再看一眼吗?”
陆之樾像是暂时从某种情绪中抽离,他没有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只有手指微微动了动。
温迎将此判定为默许,小心地掀开枕头边角,去摸底下的东西。
陆之樾很会藏东西,她摸了半天,把枕头上方的那只手都顶起来了一下,压在她的手背上,才从枕套里面找到挂坠。
他反应了几秒钟,迟钝地挪开,说“抱歉”,温迎也对他说“抱歉”,她有点不好意思:“我都已经很长时间不去跆拳道馆了,现在的手劲还是有点大……”
陆之樾眨了一下眼睫,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她把挂坠拿出来。
温迎将挂坠放到面前端详,此刻看来才发现,它的形状是那么渺小,拿在手里都体会不到重量。
它的耳朵尖尖的,两侧的长度很不一致,温迎按了按它的耳朵,指腹传来细微的痛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它的耳朵……”她转过头,陆之樾居然没有移开视线,眸光如同寂静的雾,无声无息地将她笼罩住。
她观察掌心里的小动物时,他也像一只安静的动物,在昏暗的丛林中隐蔽地观察她。
“是断掉了吗?”温迎问。
“嗯,不小心摔断了。”陆之樾说,声音依旧平淡,不起任何波澜,搭在被褥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温迎未有察觉,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枚挂坠上面,此刻看来,它的形状有点不那么像一只小猫了。
脸颊被什么碰了碰,很轻微的动作,她愣愣地看向身边的人,他已经收回了手,低头凝视几乎消失在被褥间的泪痕。
她突然就想起来了,这挂坠根本不是什么小猫,也不是小熊,它是一只被摔断了耳朵的兔子,原本是粉红色的,因为累积的年月而褪去了鲜艳的光泽。
这是她第一次跟陆之樾告别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满满当当一袋子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他略作挑选,拿走了一只缀了塑料小兔的头绳,还有一封信。
那时候陆之樾注视着她,认真地说他要这些就足够了,可是哪里足够了?
他得到的从来都太少了,所以才习惯于接受这样轻飘飘的重量,觉得这就算“足够”,仿佛真的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似的。
陆之樾抬起了头,那双少有情绪的眼眸像是带了点无措,温迎看得不太清楚,她的视野一片模糊,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像雨水一样落下。
“对不起,我不想哭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控制不住自己。”她握紧那只兔子,却只敢虚虚拥住他,“我这样,会不会给你带来压力?”
陆之樾视线恍惚,垂在身侧的手臂迟缓地上移。
“这样碰到你,痛不痛?”她问。
他身上实在太多伤口,简直像个易碎品,她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将膝盖抵在床边,维持身体的稳定。
温迎等了十几秒钟,没有得到回答。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他绷紧的身体是否代表拒绝,吸了吸鼻子:“我哭好了,去洗一下脸。”
她说着就准备起身,陆之樾嘴唇动了动,像是准备发出声音,却又没有讲出来,悬在半空的手慢慢落回去。
但温迎也趴了回去,找到了一块没有缠纱布也没有伤口的地方,用额头轻轻地抵住,声音仍带着浓厚的鼻音:“但是我还想再抱你一会,就只有一会,可不可以先不要推开我?”
“……”片刻的沉寂。
陆之樾抬起的那只手在离她半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若有若无地触及她的背带裙,哑声道:“嗯。”
其实她所央求的“一会”已经过去了,在他沉默的间隙里。
但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温迎也就不打算松手,左腿麻掉了,就换成右腿支撑,她的眼泪把他的病服打湿,那处的布料也从滚烫变得冰凉,又被脸颊捂得温热。
她静静地贴着他,在一声叠一声,或是规律或是急促的心跳中。
“你想不想喝粥?”隔了几分钟,温迎突兀地问。
陆之樾几不可察地摇头,下颌在她的发顶短促地蹭过,他沉默数秒钟,低声道:“我的护身符不见了。”
温迎仰头询问:“什么护身符?”
陆之樾垂眸看向她,下一瞬,被丢在沙发上的手机震了震,他的视线便偏移向那处。
“你之前好像跟我提起过,当时你说,有机会的话再告诉我。”温迎记起来了。
她追问,陆之樾却闭口不提,眼底的情绪烟消云散,平淡地说:“有人给你发消息。”
他往后靠,和她隔了些距离。
温迎将心中的失落压下去,她发现陆之樾说话只愿意说出半句,剩余的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够模糊地吐露。
挂坠也是,拥抱也是,还有护身符,他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充满了犹豫。
温迎的手机收到的只是一条短信,电话运营商发过来的,说欢迎她来到美丽桦海。
明明昨天就已经到了。她郁闷地放下手机。
这条短信闯入仅有他们两个的孤岛,乌托邦的假象被打破,陆之樾察觉到了,所以恢复成刚醒过来的状态,盯着病房里的某个角落,漫无目的地游离。
温迎忽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仿佛弥漫心间半个月的不安又卷土重来。
而不安意味着什么,她却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十一点钟的时候,房门被敲响。
温迎去给李敬山开门,她提前收到了他的消息,也跟陆之樾打过招呼,他反应平平,垂着眼帘,不知听见与否。
隔壁的房间开着窗,阳光一簇簇照到地板上,温青云坐在电脑前,见到她便转过来,温和地笑了笑:“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让爸爸去买。”
“我喝了粥,还不饿。”温迎往电脑看一眼,依旧什么都看不懂。
温青云把她扎歪的头发拆开:“那也要吃点东西啊。”
温迎说“好吧”,列举了几道常吃的菜,随即又补充:“陆之樾也没有吃饭,我劝他了,他不想喝粥,也不怎么想喝水。”
讲到这个名字,她突然想起站在窗帘里的那一刻,陆之樾问她,为什么不再叫他哥哥了。
应该走到他面前再回答,看清楚他的表情的,陆之樾传递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值得仔细挖掘。
温青云点了点头,说没关系,心情不好吃不下饭是正常现象,先让医生给他开点营养液试试。
温迎靠在她的膝盖旁边,仰起脑袋:“那他要在医院里住多久?”
“至少两个星期,不过最好多住一段时间,肋骨和腿部受伤,出院回家也要在床上静养,在医院里毕竟比较方便。”温青云顿了顿,“小陆也不想回家吧?”
温迎默默地点头,温青云沉吟几秒钟,说:“按照程序来讲,病人出现危险行为,住院治疗和精神干预需要同步进行,不过考虑到小陆的状态,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扛下那么多事情,恐怕也很难对心理医生敞开心扉,这项治疗就暂定推迟了。”
“嗯。”温迎闷闷地开口,“他和我说话,也只说半句。”
“半句?”温青云帮她重新编头发。
温迎抿了抿嘴巴,用较为简洁的语言概括了今早发生的事情。
温青云笑着让她慢慢来:“敏感的人长期处于不安定的环境,有的话需要经过很复杂的心里建设,反复斟酌以后才能说出口,能说出上半句,已经很厉害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半句话就已经代表着倾诉。”讲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迎迎能猜到下半句吗?”
没想到妈妈也会好奇。温迎小声地说:“正确概率应该有百分之七十五吧。”
温青云惊讶地夸奖她也很厉害,温迎瞥向地板上晃动的光斑,想着或许也没那么厉害,毕竟在很久以前,陆之樾猜她的心思是一猜一个准。
除去那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脏最深处,自己都险些没察觉到的喜欢,他几乎要把她给看穿了。
温迎想到这里,语气变得踌躇苦闷:“我现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很想继续关心他,又很害怕他会因此产生压力,而且他看上去完全不想和任何有社会关系的人联络……当然了,我也知道,那个家庭里面的人,除去满春奶奶,其他人还是通通远离比较好,可是待在这个世界上,就很难避免和别人产生交集,好像……没有人能够变成一座彻底的孤岛。”
“但有的人想暂时变成一座小岛,休息休息,喘口气。”温青云笑了笑,摸摸她的脸颊:“我有一个想法,要不要听听看?”
–
温迎回到病房,陆之樾已经打上点滴了,没过多久,她的午饭被送进来。
确认他毫无食欲之后,温迎惭愧地拆开了筷子,她吃到一半,转过头,和陆之樾的视线相接,随后,他的目光往下偏移,看向她发尾的发圈。
温迎昨天使用的发圈是随手拿的,很普通的黑色皮筋,妈妈收拾行李的时候,帮她把皮筋盒里的发圈带了几样过来,绑在了她的头发上。
她收拾好饭盒,倒了两杯水,其中一杯递过去,陆之樾安静地抿了一口,停住。
“再喝一点吧,你的嘴唇好像有点干。”温迎凑近了打量他,陆之樾似乎愣了愣。
她走到沙发尾部,拉开行李箱,再转过身时,陆之樾的纸杯空掉了大半,他用指腹触碰自己的嘴角。
温迎拧开手里的润唇膏:“这个是草莓味的,我就用过一次,帮你擦一擦再涂。”
“不用。”陆之樾轻声否决,但她的手已经触碰到了他的下颌,他低垂眼睫,那句否决又变成了默许。
温迎慢慢腾腾地涂唇膏,不经意地开口:“对了。”
陆之樾轻抿唇角,眸光静静地看过来。
温迎朝他弯了弯眼睛:“我们今天上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聊完?那个护身符,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预料之中的沉默。
她拧好润唇膏的盖子,搁在一旁,自己则是坐下来,整理好输液管,将一只手搭在陆之樾正在输液的那只手的下方,动动指尖,指腹相贴。
“是什么样的护身符,在寺庙里开过光的那种吗?我也想买一点东西当作防身的法宝,又觉得不太有必要,因为神明好像只会保护虔诚的信徒……”
陆之樾的眼眸动了一下,微凉的温度从他的血管传递过来:“嗯。”
“你回答的是哪一个问题?”温迎攥住他的手指,“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第三个?我问了你好多问题。”
“很重要。”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