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场大雨正在尽职尽责地冲刷这酷夏的燥热。
空气中弥漫着阴潮的湿气,与医院的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很刺鼻,也很难闻。
所以周晏别从小到大都非常不喜欢医院。
它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等待着那些试图毁掉这世间所有看起来生机勃勃的一切事件的发生。
就像现在……
病床上安静地躺着的人儿,沉沉睡着。
苍白的脸色与纯白的床单几乎融为一体。
原本帅气的狼尾头也不得已剃成了短寸,不过好在这一个半月过去了,现在总算长出来了不少,不然等他醒过来,估计又要说自己丑了。
周晏别愧疚又心疼地用指尖拨划着温垚夏的脸蛋。
脸颊两侧上的软肉因为长期没法正常进食消减了下去,连带着下巴都削尖了不少。
那副藏在被子下的身躯也格外削瘦,远远看来,倒显得这一米宽的病床过于宽大了。
周晏别疼惜一般轻轻摩挲着温垚夏手腕上突出来的腕骨,思绪不自觉拉回到一个月前……
“患者头部内伤已经基本痊愈了,目前仍在昏迷是因为身体处于解离性木僵状态,简单解释,就是一个人受到严重心理创伤后的防御性反应。”
“患者五岁时曾亲眼目睹了父母双亡,这种程度的创伤对于一个不知所谓的孩子来说,还是过于重大,难以承受,这就导致了前期典型的解离性遗忘,也就是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海马体便选择性地抑制了与创伤相关的记忆编码。”
“而这次的事就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被压抑着的黑色记忆库。”
“更要命的是,在那些记忆还处于碎片化,不受控的形式突然涌现的状态时,头部又受到了不小的撞击,轻度脑震荡直接导致了患者意识模糊,认知混乱。”
“所以现在最棘手的是问题,就是患者目前潜意识里将'清醒'与'创伤重现'建立了条件反射。”
“这种心因性昏迷不是生理性的,而是心理防御机制的极端表现。”
“患者的潜意识认为,苏醒意味着会直面无法承受的痛苦,所以选择逃避。”
“这就像电脑遇到致命错误时自动进入休眠状态。”
“现在我们最需要做的事,就是重建安全的心理联结。”
“需要给他一个足够稳定的情感锚点,才能逐步重新加载那些被中断的认知进程。”
“……”
医生的这些话,周晏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遍,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对温垚夏进行心理干预的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了,温垚夏依旧没醒过来。
从手术台上下来后,他就一直躺在那里,沉沉睡着,任由时间流逝,都与他无关。
这一个多月来,周晏别就这么整日整夜地坐在病床边,守着他。
看他的幺幺,因为梦中发生的一切微微皱眉。
看他的幺幺,嘴角微微上扬,他就会忍不住跟他说话……
猜测他这次又梦到了什么?
是梦到了父母……
还是自己?
应该不会梦到他吧?
医生不是说需要一个稳定的情感锚点,感受到安全感就能醒过来吗?
很明显,自己没能给他。
周晏别喉咙涌上一阵难言的苦涩,伸手轻轻地捻了捻温垚夏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
指腹柔软。
指尖微凉。
外面瓢泼着大雨,四处都飘着凉气。
周晏别难得任性了一次,没把温垚夏的手塞回被子里。
他缓缓俯下身,将自己的脸颊搭了上去,慢慢捂热。
指尖冰凉的触感透过他脸颊上的皮肤,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血液里。
阵阵凉意顺着血液流进心脏,再席卷全身,周晏别身体止不住轻颤了几下。
也不知是真的冷,还是怎么了。
“幺幺,不想哥哥吗?”
周晏别声音沙哑,语调却柔得像水,“怎么还舍不得醒呢?”
床上的人安静躺着,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回应。
周晏别缓缓阖上酸涩不已的眼睛。
他真的太累了,竟然就这么枕着温垚夏的手背睡了过去。
果然。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那一段时间里,另一个记忆已然逐渐清晰。
这是周晏别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场景——
那天他和童宇赶到时,温玉玲家里正放着生日快乐歌,滴滴咚咚的非常大声,听起来热闹得很。
村里人在外头听见,也只是皱着眉摇摇头,相约走到村头,说这老生常谈却总是说不腻的话头。
他听见那些人说,温玉玲这人,不管干什么,都格外高调,不奇怪。
所以在这个小村镇里,根本没人会去靠近细听,也不会听见,在这欢快的旋律里,还夹杂着此起彼伏地呜呜咽咽的残喘声。
他们冲进去时,只见屋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个人,堂屋门边,有一个人两脚跪地伏在温垚夏脚边,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温垚夏背对着他们,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站在几人中间,身体摇摇欲坠。
“幺幺!!!”
周晏别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的慌乱无措。
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不是压根就没喊出来过。
只记得,温垚夏回头与他对视,一瞬间,周晏别的心脏如被凌迟一般撕裂的疼。
就好像,温垚夏方才身心所承受着的一切痛苦,他感同身受。
活了快二十三年了,周晏别也曾经自大的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件事。
可是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浮现出那个浸染着血色的黄昏。
那首充满欢快的生日快乐歌,回旋在脑海里总是异常的刺耳尖锐。
他和童宇冲进温玉玲家里的时候,目睹的,是他的幺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摇摇欲坠地站在那满室狼藉之中。
他拼命跑向温垚夏,可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怎么都来不及扶住那已经直愣愣往地上砸去的身体。
忘不掉温垚夏回头看他。
那张脸上,蜿蜒着已然干涸的血痕。
那双眼睛赤红得可怕,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焦距。
只有一片……死寂的寡白。
不可能!
周晏别的呼吸猛地一滞,从噩梦中惊醒。
病床上的人儿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周晏别喘着粗气半站起身,小心又快速地把自己的脑袋移到温垚夏的胸口上,任由自己的脑袋跟着温垚夏的胸口一起一伏。
幸好,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