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桑双手握住她的胳膊,一双星眸透过面具凝视她:“清妹。”
言清疑惑抬眸:“图桑哥?”
图桑嗫嗫出声:“如果——”
咽了咽口水,他继续说,“如果我的脸一直这样,清妹会嫌弃吗?”
言清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只等来这么一句,没有忽略青年眼里的期待,她正色认真道:“当然不会,图桑哥变成任何样子都是我最亲近的哥哥。”
她脱口而出的话,让图桑激动的不能自已,后半句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熄灭了他肆虐的爱火。
“只是哥哥吗……”愣愣动了动唇,乌瞳里燃起的光辉蓦地似乌云闭月。
他挺起的身板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黯淡萎靡。
言清眸光微闪,装出情窦未开的青涩模样:“图桑哥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欲要摘下面具,却被青年阻挡。
图桑并不愿映入女孩清澈眼眸的,是自己尚未完全恢复的可怖面容。
因为喜欢,所以只希望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最美好的面貌。
所有的阴暗恨不得藏进永远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定神望着女孩一张一合的红唇,忍下想要吻下去的冲动。
清妹只是不懂情为何物罢了,并非对他不喜。
她是受万人敬仰的神女,偌大的北幽皇城,无数青年俊杰都将受她吸引。
戚恒是,未来那位三皇子也可能是。
醋意在心底蔓延,连带着无端生出的恐慌一起。
脑中偶尔闪过的记忆片段,对成夙成江无故的怨恨,以及成许的不寻常举动。
重重结合,让他对自己的身世有了初步设想。
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向女孩表达情意的勇气:“清妹,我心悦——”
言清指腹按在他唇上,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图桑哥,你先听我说。”
她柳眉微蹙,面容严肃。
图桑的表现说明她若有似无的勾引已经卓见成效,但感情这东西,要是放到明面上,她就得必须给出回应。
答不答应,都不利于对他的控制。
避而不知,才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欲拒还迎、似有非有的暗饵,最能勾得人情愫萌动,越是隐忍才越好发酵。
男人突然想要打破现有的平衡,也不过是因为差了点安全感。
她犹豫再三,欲语还休。
图桑跳动的心脏猝然放缓了速度:“清妹,你说。”
言清垂头,再次抬眸时,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抹担忧:“其实在离开草原那日,我便偷偷为图桑哥卜了一卦。”
“有关于图桑哥的身世。”她纠结抿唇。
图桑眸光一亮,忘却了方才表白被打断的失落,握在她胳膊的手紧了紧。
“你可知北幽有一位失踪的四皇子?”没直接说出卜卦结果,她反而问了另一件事。
图桑放开了她的手,点点头。
玛雅喜八卦,总能打听到一些看似与他们这些牧民无关又遥远的消息。
其中便有北幽四皇子替陛下考察民情,回程时经过赤练山突遇泥流被冲下悬崖。
赤练山崎岖陡峭,泥流崩溃时有如凶兽出笼危机四伏,可以说绝无生还可能。
但皇帝爱子心切,坚持死要见尸,直到现在都不曾为四子行丧。
见图桑陷入沉默,言清便知他在昨夜见过成许后,就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怀疑。
那她这步棋也正好走得不偏不倚。
敛去眸中深沉,她握住青年的手,直视他的眼睛:“卦象显示,图桑哥就是北幽失踪的四皇子。”
“所以清妹选择来北幽,是为了我吗?”图桑回握住她,将她往怀里拽。
不需要摘下面具,就能看出他的急切。
此刻的他仿若来到了山花烂漫的春季,遍野都是欢喜。
言清颔首,微红着脸浅笑:“我说过,图桑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帮你找回自己。”
图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下巴蹭在她发顶:“清妹,我……”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个时候诉说爱意,只怕会被当成感激。
他不愿意自己对心上人的感情掺杂别的东西。
言清也是松了口气。
所谓的占卜之能本是为了骗骗成许,没想到在图桑身上也同样适用。
她回抱住青年,拍拍他的后背:“图桑哥,而今最要紧的是,调查出当初害你的人。”
“是成夙。”青年笃定道。
言清摇摇头:“当朝局势波谲云涌,想要成为太子的不止成夙一个。”
图桑认同开口:“清妹说得对。”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敌明我暗的情况更利于他行事。
“小姐。”兰因在门帘处轻唤。
言清带着图桑出去,她道是院外有人递了拜帖求见。
成许对督建神殿的事分外上心,此刻已不在府中。
他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堂堂皇子身份,能轻易进出府邸的,除了另外几个皇子不做他想。
成夙和成江两人相约好一般不请自来,被戚恒阻在门外。
言清一句不见,他长剑出鞘横在想硬闯的下人颈侧,身上的护甲在暖阳下泛着寒光。
成夙二人主动接近,无非是怕她这个神女被成许拉拢,而成了他们上位的阻力。
故而自持皇子身份,欲要以势压人,逼戚恒放他们进来。
谁知碰见了戚恒这么个硬茬子。
“哼,三弟果真是养了条好狗。”成夙背着手气冲冲离开。
想要硬来的成江扔了从侍卫腰边拔的刀,深深看了虚掩的房门一眼。
“神女既然不方便,本宫下次再来求见。”他阴鸷的眼神划过戚恒,似要将他记在心里,好尽快找机会除去。
喧闹的院落再次恢复平静,戚恒将剑归鞘,回过身就发现言清站在门边。
“拜见神女。”戚恒抱拳躬身。
言清上前虚扶:“戚统领不必多礼。”
戚恒一身黑衣裹银甲,长发高束马尾,额前裹绑带,鬓边两缕青丝随风飞扬,脸侧十字疤痕若隐若现。
恍如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
她望着跟前身形颀长的男人,眸中藏不尽欣赏之意,笑着道了声谢。
图桑拉了拉胸前的背带,心底爬起的恶意,让他想拔出弓箭射穿这个碍眼的存在。
言清没打算待在府中闭门不出,作为一个悲天悯人的神女,她当然得到民间去。
跟戚恒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原本的三人行变成了四人。
她换了件普通衣裳,素面朝天,褪去了些圣洁气质,走在人群中,也多了丝烟火味。
戚恒跟在三人身后,充当护卫和钱袋子。
让戚恒带几个侍卫去买些馒头,言清跟图桑、兰因坐马车去了城郊的贫民区。
偌大的皇城,也有天子不落脚的地方。
戚恒领人带着食物到达之际,见到的便是她蹲在地上,替流浪儿施针的画面。
就像在村子里救治那些老弱一样,即便对方蓬头垢面也不曾有任何嫌弃。
他在女孩眼里看到了真正的众生平等。
有同样想法的,又何止他一人。
图桑等言清给小男孩治好伤后,从怀里拿出些钱银想要递过去,被言清拦下。
“你此时把钱银予他,少顷或将给他带来二次伤害。”
她转身冲戚恒招了招手,让他将买来的包子分给周边的一些贫苦百姓。
领完食物后,叩谢的人跪了一地。
见有外人来,第一时间围拢过来的,通常是连饭都吃不饱的人。
因为饥饿,逼得他们不敢放过任何一个能稍微充填肚子的机会。
看着一群连白馒头都狼吞虎咽吃得香甜的人,言清怜心四起,黯然的眸子中淌过水色。
“走吧。”似是不忍看下去,她带着几人去往另一边的巷子。
行步间戚恒开口:“神女为何不允卑职买包子而单要馒头?”
兰因抢答:“当然是买一份包子的钱,可以买几份馒头啊。”
得到言清赞赏的目光,她脸上的笑比今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图桑跟着开口:“馒头要比包子制作简易,所花费时间更少,短时间内也更好筹集。”
说完他立刻看向言清,跟兰因那丫头争宠般,用眼神索要夸奖。
“你们两个说的都没错。”言清宛然浅笑,“从一名医者的角度来说,对于常年不见油腥的人,包子会给他们的肠胃带来更大刺激和负担。”
戚恒眼底划过一抹柔情:“多谢神女尊上解惑。”
他不是不知其中缘由,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同她搭话而已。
也是在这时候,他能清晰的从少女眼里看到自己的存在。
收起小心思,他不着痕迹的靠近半步。
不远处忽然传来惨叫和打骂声,言清拎起裙子加快脚步,身后三人也立刻跟上。
经过转角,暴露在眼前的便是衣衫褴褛的小乞儿,被另一群年长乞丐按在地上欺负的画面。
看见有人来,那群施暴者慌忙跑开。
只留下不到十岁的小乞儿,趴在地上难过痛哭。
言清将人抱起,替他检查完伤势后,才松了口气:“都是皮外伤,不打紧。”
受尽欺负的小可怜趴在她怀里哭得稀里哗啦:“他们抢走了我、我的钱,那是给妹妹治病的钱。”
一旁的兰因双腿并拢,手无措捏着衣摆:“小姐,是我害了他。”
发馒头的时候,小乞儿抱住她的腿要钱,她一时心软就将身上的钱袋子给了出去。
想起自家小姐阻止图桑拿钱时的提醒,她愈发感到内疚。
“你也是好心。”言清起身摸了摸小乞丐的头,“只下次做任何事前,都需先思量思量。”
兰因连连点头:“一切都听小姐的,要三思而后行。”
瞧她这副机灵的模样,言清忍俊不禁。
四人跟着小乞儿去到后巷破烂草棚,见到了躺在干草上奄奄一息的女孩。
“营养不良加风邪入体。”她把过脉后道出病因。
施完针后,她开了方子让图桑抓药送来。
并未留下任何钱银,只让小乞儿明日领一些人,去长巷外喝善粥。
临走时,她拍了拍男孩的肩说:“你得让他们知道,接连几天的善粥是因你而来。”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她,将疑惑吞入喉中,跪下给她磕了个响头。
回到三皇子府,她正要进屋,发觉戚恒紧盯着自己,似有话要说。
她笑着问:“戚统领在奇怪我明明可怜那对兄妹,却为何不将他们带回?”
“卑职以为……”戚恒开口又止住话头,躬身作揖,“妄图揣测神女意图,我很抱歉。”
言清低眉敛目,慈悲若菩萨:“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真正的根结在国家,而他们只是沧海中的一粟罢了。”
“施善粥的事,你且去找三殿下报备。”
她微微颔首,带着兰因和图桑进屋。
戚恒呆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
一回到房间,言清就瘫坐在贵妃椅上,一副装累了的模样。
兰因偷笑着凑过去给她捏肩。
图桑眼中噙着笑意,只觉得暴露真实样子的她可爱至极。
言清伸了会儿懒,才坐直身体,开始办正事:“图桑哥,明日施粥的事还得辛苦你跑几趟。”
入城那日被拦,她马车旁的图桑露过脸。
造型奇怪的面具,让他在群众心里相当有辨识度。
因而他可以称得上神女的形象代言人。
花成许的钱,成全自己的名,她可从不做亏本买卖。
她又道:“除了施粥外,剩余时间也正好可以借着做善事名义去了解皇城,尤其是一些市井消息要格外注意。”
”好。”图桑点头。
“小姐,那我呢我呢?”兰因一脸谄媚,指了指自己。
言清捏了下她的鼻子:“你啊就好好伺候本小姐。”
兰因蹲在她身侧,捏着拳头给她捶腿:“遵命,我的大小姐~”
两人嘻嘻哈哈的,让一旁的图桑也跟着放松不少。
于他而言,只有这样的清妹才能让他感受到真实。
而非那个总给人疏远感觉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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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
成许听戚恒说完,放下手里的狼毫:“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
低声念完,眸中难掩欣赏之意。
他自然知晓,这正是北幽当前的症结所在。
“阿恒按神女的吩咐去做便是。”成许笑着说,“以后这等小事,无须向本宫申请。”
戚恒应声退下。
成许低头看着刚写好的字,正是言清借戚恒口说予他听的那句话。
男人胸腔里发出轻微的震鸣,脸上伪善的笑多了丝真切,他轻喃:“本宫还是小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