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爸爸的心跳声里醒过来的。
他的衬衫前襟还沾着干涸的血渍,我贴在上面,能听见他喉结滚动时发出的轻响,像片小树叶落进风里。
\"醒了?\"爸爸低头,睫毛扫过我额头,带着点潮湿的温度。
他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背,指甲盖泛着青白——昨晚给我裹襁褓时被树桩划的伤口还在渗血,纱布松了半截垂下来。
我嗯了一声,其实发不出完整的音,只能从喉咙里滚出点气声。
但爸爸听懂了,他把我往怀里拢了拢,下巴蹭着我头顶:\"姥爷在灶房煮红糖姜茶,李明哥在翻你爷爷的老书,陈默叔去院外看有没有脚印。\"他顿了顿,声音突然轻得像怕惊飞什么,\"小涵,你说咱们是不是该...主动点?\"
院外传来脚步声,是陈默。
他的短刀没插回刀鞘,金属在晨光里晃了晃,映得爸爸眼睛发亮。\"臧哥,\"他把刀往桌上一磕,刀身震出嗡鸣,\"我师父说过,邪祟这东西,你退一步它进三步。
老槐树那茬刚平,指不定还有后手。\"
爸爸的拇指在我后颈摩挲,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蹭过我皮肤,一下,两下,像在数心跳。\"你说的我懂,\"他望向窗外,晾衣绳上还挂着昨晚烧破的红布,\"可小涵才三个月...\"
\"所以更不能等。\"陈默弯腰,刀尖挑起块掉在地上的符纸——是赵薇走前留的镇宅符,边角焦黑,\"我在城南有个相熟的阴阳先生,他那有本《厌胜要术》,记着怎么破连环煞。\"他抬头时,眼尾的疤被阳光拉得老长,\"你信我,我跑一趟,三天准回来。\"
爸爸没说话。
他低头看我,我正抓着他领口的铜纽扣啃,口水把那枚\"长命百岁\"的锁片泡得发亮。
忽然灶房传来瓷碗碰撞的脆响,是姥爷喊:\"小涵醒了没?
姜茶要凉了!\"
爸爸应了声,抱着我往堂屋走。
李明正趴在八仙桌上,面前摊着本皮都磨破的线装书,纸页被他翻得哗啦响。\"臧伯,你看这个!\"他指着一行朱砂批注,\"《滇南异闻录》里说,沉潭女鬼的怨气能养三重煞,主魂镇树桩,副魂附活物,还有一重...\"他突然顿住,抬头时额角的汗把碎发黏成绺,\"还有一重,得用血祭才能引出来。\"
姥爷端着茶进来,茶碗沿沾着片姜,他手在抖。\"我就说那潭水不对劲,\"他把茶递给爸爸,指甲盖掐进木托盘里,\"你爷爷当年修祠堂,从潭底捞起七口黑棺,每口棺盖都刻着'替'字...\"
\"叮——\"
铜铃响从院外飘进来。
是赵薇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水:\"臧叔,我和老爷要去趟青牛山!\"
我扭着脖子看门口。
赵薇穿着月白短衫,发尾还沾着老槐树的碎木屑,老爷跟在她身后,手里攥着块半透明的石头——是昨晚从祭坛里抠出来的,现在正泛着青灰色的光。\"那石头在震,\"老爷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他指节抵着心口,\"我夜里梦见座石头房子,墙上刻着和戒指一样的'臧'字。\"
爸爸放下茶碗,茶水溅在我襁褓上,湿了块深黄的印子。\"青牛山?\"他皱眉,\"那片林子十年前就封了,说是有瘴气...\"
\"瘴气是幌子。\"赵薇摸出根桃木签,在掌心转了个圈,\"我师父说,青牛山底下压着座商周祭坛,当年用来镇...镇那种能吞魂的东西。\"她瞥了眼我,突然把话咽回去,\"老爷说他能感应到源头,我们得去看看。\"
陈默突然站起来,刀鞘撞在桌角,发出闷响。\"我跟你们去?\"
\"不用。\"赵薇摇头,她从裤兜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我新画的护身符,给小涵戴着。\"她蹲下来,把布包系在我手腕上,红绳勒得我有点疼,\"你们守好家,我们去去就回。\"
老爷走过来,他的戒指还黑着,像块浸了墨的玉。
他伸手想摸我脸,又缩回去,指腹蹭了蹭我襁褓上的小鸭子刺绣:\"小涵,等爷爷回来,给你煮桂花糖粥。\"
院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是李明的二八大杠。
赵薇跨上车后座,老爷扶着车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咔嗒咔嗒\"的响。
我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转弯处的老墙挡住视线,才发现爸爸的手把我抱得生疼。
\"爸爸疼。\"我含糊地喊,其实只是吐了个泡泡。
爸爸立刻松了劲,低头亲我额头:\"对不起,小涵。\"他的呼吸扫过我耳朵,带着姜茶的甜,\"爸爸就是怕...\"
\"臧哥!\"李明突然喊,他的手指戳在书页上,\"你看这个!
'若见黑蝶聚,血煞即将起'——昨晚老槐树的灰烬是不是像黑蝴蝶?\"
堂屋里的温度唰地降了。
姥爷的茶碗\"当\"地砸在桌上,陈默的刀\"噌\"地出鞘半寸。
我打了个寒颤,突然闻见股熟悉的味道——不是松针,不是烟火,是烂荷花的腥甜,从墙缝里渗出来,像条湿乎乎的舌头。
\"嗷——\"
咆哮声从山那边滚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云层。
爸爸的手瞬间绷紧,我被他举到眼前,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李明,锁门!
姥爷,拿朱砂!
陈默,护好小涵!\"
陈默冲过来,短刀横在我和门之间。
他后背抵着爸爸前胸,我们三个人挤在墙角,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窗外的晾衣绳突然绷直,红布\"哗啦\"一声被扯断,飘起来的瞬间,我看见上面沾着黑褐色的痕迹——是血,还在往下滴。
\"他们来了。\"陈默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刀尖指着窗户,玻璃上正爬满黑手印,\"臧哥,你抱着小涵往地窖跑,我断后!\"
爸爸没动。
他盯着窗外,黑手印越爬越多,把阳光都遮住了。
忽然,他低头亲了亲我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小涵,别怕。\"他把我塞进陈默怀里,转身抄起墙角的铁锹,\"要跑一起跑,要打一起打。\"
地窖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霉味混着土腥气涌出来。
李明拽着姥爷往下跳,陈默抱着我正要跟,我突然扭过脸。
透过被黑手印糊住的窗户,我看见远处的山尖上,有团青黑色的雾在翻涌。
雾里隐约能看见座石头房子,墙上刻着个\"臧\"字,和老槐树桩上的一样。
赵薇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炸响,是她系在我手腕上的护身符在发烫。
我听见她喊:\"老爷!
祭坛在雾里!\"
接着,雾里传来老爷的咳嗽声,带着点笑意:\"丫头,别怕。
咱们找了这么多年,总算到地方了。\"
黑手印\"咔嚓\"一声捏碎了玻璃。
陈默猛地把我塞进地窖,我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爸爸举着铁锹冲向窗口,铁锹尖上的朱砂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而山尖那团雾里,石头房子的门正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祭坛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