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在爸爸颈窝里,能闻到他后颈渗出的冷汗味,混着松针被山风揉碎的苦香。
他的手臂像铁箍似的勒着我,我能感觉到他肋骨随着呼吸急促起伏——刚才在洞里时,他的心跳是敲鼓,现在倒像被人攥住了,一下比一下慢,慢得发闷。
\"它醒了。\"老爷的声音像块冰,顺着山风扎进耳朵。
爸爸的喉结蹭过我额头,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偏头,看见赵薇的白裙子角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她受伤的手垂着,血珠子本来还\"啪嗒啪嗒\"掉,这会儿突然停了。
她蹲下来,用没受伤的手碰了碰地上的血坑,倒影里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白上爬着血丝,像两团裂开的玻璃。
\"那些魂...\"她的声音发颤,\"真的在井里?\"
\"在。\"老爷的唐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腰间挂的铜铃,平时走起来叮当响,现在哑着。
他的左眼皮还在跳,跳得那半张脸都跟着抽搐,\"它们在给它引路。\"
李明突然咳嗽了一声。
他腕子上的桃木珠串只剩半串,断口处还粘着血痂,刚才在洞里被黑雾撕的。
他攥着半块罗盘,碎片边缘扎进掌心,渗出血珠,可他像没知觉似的,盯着罗盘上摇晃的指针:\"老臧,这玩意儿...是不是要转了?\"
老爷猛地转身,唐装下摆扫过我的脚。
他伸手去摸怀里,动作急得带起风,我看见他腰带上挂的朱砂袋被扯歪了,红粉簌簌往下掉。
等他掏出那枚青铜罗盘时,我才发现他手在抖——平时给我算八字时,他的手稳得像钉在石头上。
罗盘刚打开,指针就\"嗡\"地转起来。
青铜表面浮起一层白雾,把刻度都模糊了,最后\"咔\"地一声,针尖死死扎向山坳里那片老松树林。
松涛声本来像海浪,这会儿突然哑了,连狗叫声都没了,只有风灌进领口的\"呼呼\"声,像谁在耳朵边喘气。
\"走。\"老爷把罗盘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松树林里钻。
他的鞋跟踢到块碎石,\"咔\"地蹦出去,撞在旁边的老松树上,惊得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刮过我的脸,带起一阵腥气。
爸爸跟着抬腿,却被林峰拦住了。
林峰平时走路像猫,这会儿靴跟碾得碎石响:\"我在前头。\"他摸出把短刀,刀鞘上刻着奇怪的纹路,刚才在洞里没见他拿出来过。
李明拽了拽他衣角:\"那玩意儿认主,你别——\"话没说完,林峰已经当先走进松林,松针在他脚下\"咔嚓咔嚓\"碎成渣。
赵薇扯了扯自己的裙摆,把沾血的部分团在手心里,血从指缝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响。
她冲我笑了笑,可嘴角抖得厉害:\"小涵别怕,阿姨跟着呢。\"爸爸没说话,只是把我往怀里又塞了塞,我能感觉到他下巴抵着我头顶,胡茬扎得我痒痒的,可他的体温在往下降,像块冰慢慢焐不热了。
松树林越往里越密,阳光被松针割成碎片,落下来都是绿莹莹的。
老爷突然停住脚,我们差点撞上去。
他仰头盯着前面的岩壁,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岩壁上有道裂缝,被松枝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裂缝两边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和爸爸说的封井铁板上的符一个样,红漆都褪成了褐色,像干了的血。
\"就是这儿。\"老爷伸手摸那裂缝,指尖刚碰着岩壁,符突然亮了,红得刺眼,把他的手映得像浸在血里。
他倒抽了口冷气,缩回手时,掌心里多了道红印,和符的形状一模一样。
赵薇凑过去,她的白裙子擦过岩壁,符光晃了晃,暗了些。\"这是...封印?\"她受伤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我爷爷说过,老辈人用符镇过不干净的东西,可这符...比我见过的厉害。\"
李明把半块罗盘举起来,碎片上的血痂被符光照得发红:\"罗盘指针刚才抖得厉害,应该就是这儿了。\"他的声音发闷,像隔着层布,\"老臧,你说井里那东西...是不是被封在这儿?\"
老爷没说话,他蹲下来,用指甲抠岩壁上的青苔。
青苔下面露出一行小字,我离得近,勉强认出是\"民国二十三年封\"。
他的指甲缝里渗出血,混着青苔的绿,在岩壁上抹出一道脏痕:\"井是幌子,真正的封印在这儿。
刚才锁链断的动静...是它挣开第一层了。\"
林峰突然把短刀插在地上,刀身没入岩缝,\"当\"地一声。
他抬头时,额角有汗往下淌,平时沉稳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要进去吗?\"
爸爸这时候才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小涵怎么办?\"他低头看我,我能看见他眼底的红,\"我带她在外面等。\"
\"不行。\"老爷猛地站起来,唐装袖子扫得松针乱飞,\"它要是冲她来...这儿没符镇着。\"他伸手要接我,爸爸往后退了一步,抱得更紧了。
赵薇突然拽了拽爸爸衣角,她的手冰凉,像块冰:\"我看着她。\"她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银锁,\"我奶奶给的,能挡邪。\"爸爸盯着那银锁看了会儿,喉结动了动,慢慢把我递过去。
我被换到赵薇怀里时,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更重了,可她的怀抱软乎乎的,比爸爸怀里暖。
老爷摸出张黄符,\"啪\"地贴在岩壁裂缝上。
符\"刺啦\"一声烧起来,红光照得我们影子在地上乱晃。
裂缝\"吱呀\"一声开了,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洞,有冷风往外灌,带着股腥臭味,像烂了的鱼。
林峰先跨进去,短刀在手里转了个圈。
李明摸出半串桃木珠,攥得指节发白。
老爷最后进去,回头时,他的左眼皮不跳了,可那只眼睛里全是红,像浸在血里:\"跟紧。\"
赵薇抱着我站在洞口,能看见洞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是老爷打亮了手电筒,光斑在岩壁上跳,照出洞壁上密密麻麻的符。
我盯着那些符看,突然觉得心口发闷,像有人攥着我的小拳头。
赵薇的手在抖,她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小涵别怕,阿姨在。\"
就在这时,洞里传来老爷的声音:\"过来。\"他的声音发颤,和平时不一样,\"你们看。\"
赵薇刚要抬脚,突然——
地底下传来\"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墙。
岩壁上的符\"刷\"地全亮了,红得刺眼。
赵薇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她赶紧抱紧我,银锁撞在我额头上,凉得我打了个哆嗦。
洞里的光晃了晃,灭了。
\"什么声音?\"赵薇的声音在抖,她往洞里喊,\"老爷?林峰?\"
没人应。
只有风灌进洞的\"呼呼\"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咔啦\"一声——像锁链断了。
地底下的震动像条活过来的蛇,顺着赵薇的腿骨往我身体里钻。
我被颠得差点从她怀里滑出去,她的指甲掐进我后颈的软肉里,疼得我直抽抽,可她抱得更紧了,白裙子被岩壁擦得沙沙响。
爸爸扑过来时带起风,他的手掌按在我后背上,热得烫人,可他的呼吸喷在我耳朵边,全是抖的:\"小涵!
小涵!\"
\"别...别慌。\"赵薇的牙齿磕得咯咯响,她歪着头去看洞里——刚才还亮着的手电筒光彻底没了,黑黢黢的洞口像张张开的嘴。
第二波震动来得更猛,岩壁上的松针\"哗啦啦\"往下掉,有根扎进我手背,我\"哇\"地哭出声。
赵薇急得直亲我额头:\"小涵乖,阿姨在,阿姨在...\"她的银锁撞在我下巴上,凉得我打了个寒颤。
\"都起来!\"老爷的声音从洞里滚出来,混着石头滚落的闷响。
我偏头,看见他扶着岩壁站起来,唐装前襟沾了块泥,青铜罗盘从他怀里掉出来,在地上骨碌碌转,最后停住时,针尖正对着我们脚边——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裂开道细缝,往外冒着白气,像刚揭开的蒸笼。
\"光!\"李明突然喊了一嗓子。
他蹲在裂缝旁,半块罗盘上的血痂被白气浸得发红,\"看东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山坳尽头的老松树后面,有团光正慢慢浮起来。
说是光,倒更像团雾,乳白里透着点青,像清晨湖面上的水汽,可它浮得太快了,眨眼就掠过松梢,照得整片林子都泛着青灰。
赵薇的白裙子被那光照成了惨白色,她的影子在地上缩成团,像只被踩扁的蝴蝶。
\"是引魂灯。\"老爷的声音突然哑了。
他蹲下来,用沾血的手摸那道裂缝,白气裹着他的手腕,我看见他手背上的血管鼓起来,像条小青虫在爬,\"民国二十三年...那口井里的魂,原来不是被封,是被当灯油养着。\"
\"养什么?\"爸爸的声音发紧。
他蹲在赵薇旁边,手掌还撑在她后腰上,像道墙。
老爷没回答。
他扯下腰间的朱砂袋,往裂缝里撒了把红粉。
红粉刚落进白气里,就\"嗤\"地冒起青烟,混着股焦糊味,像烧头发。\"进去。\"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林峰的肩膀,\"那光冲小涵来的。\"
林峰的短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鞘上的纹路被青光照得发亮。
他看了眼赵薇怀里的我,又看了眼爸爸,突然伸手拽住爸爸胳膊:\"你抱她。\"不等爸爸反应,他已经把短刀塞给李明,转身去推岩壁上的裂缝——刚才被符烧过的地方,现在裂得能塞进个脑袋。
\"等等!\"赵薇急了,她想站起来,可腿直打颤,\"小涵跟着我更安全!\"
\"你银锁镇的是阴煞。\"老爷摸出张黄符,\"啪\"地贴在裂缝边缘,符纸\"刺啦\"烧起来,照亮他发红的左眼,\"这光是活的,专找阳气弱的。\"他盯着我,我被他看得脖子发毛,\"小涵刚满月,阳气像根灯芯,一吹就灭。\"
爸爸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把我从赵薇怀里接过去时,我闻到他身上全是汗味,混着松针的苦香,还有股铁锈味——他刚才摔在石头上,手掌擦破了。\"走。\"他把我护在胸口,低头亲了亲我额头,\"小涵别怕,爸爸在。\"
裂缝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往我们脸上吹,带着股甜腥,像泡烂的樱桃。
林峰已经挤进去了,他的背影在黑暗里只看得见轮廓,短刀的寒光偶尔闪一下。
李明攥着半串桃木珠跟在后面,桃木珠碰在岩壁上,\"咔嗒咔嗒\"响,像有人在敲梆子。
老爷最后进去,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全是汗,唐装领子都湿了。
\"跟上。\"他冲爸爸招了招手,\"别落单。\"
洞里比外面黑得多,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撞着爸爸的胸口。
走了没两步,脚底下突然硌到个硬东西,爸爸蹲下来摸,是块碎瓷片,边缘锋利,扎进他指腹,血珠\"啪\"地滴在地上。
借着他摸出的打火机光,我看见地上全是碎瓷片,白的、青的,还有块带着红漆——是封井铁板上的漆。
\"井里的东西被砸了。\"老爷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打火机光扫过他的脸,他的左眼皮又开始跳,\"这些是灯盏。\"
\"灯盏?\"李明的声音发闷,\"养魂的灯盏?\"
\"民国二十三年大旱。\"老爷蹲下来,捡起块碎瓷,瓷片内侧刻着个\"陈\"字,\"县志说,陈家小姐投井殉情,井里的水突然涌了三天三夜。
后来有人看见,井里每晚都有光,像灯笼。\"他把瓷片放进兜里,\"原来那光不是井水,是陈家小姐的魂,被养在灯盏里,给底下的东西引路。\"
\"什么东西?\"林峰的短刀突然扎进岩壁,火星子溅在我脸上,\"能让这么多魂给它引路?\"
老爷没说话。
他摸出青铜罗盘,指针在黑暗里泛着幽光,突然\"嗡\"地转起来,撞得罗盘壳\"叮当\"响。
顺着指针方向,我们看见前面有面石墙,墙上刻着个大圆,圆里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符中间嵌着块黑石头,正往外渗着青雾——那团光就是从石头里冒出来的,像根被风吹歪的蜡烛。
\"法阵。\"李明的桃木珠串在手里攥出水,\"老臧,这是锁魂阵?\"
\"锁的不是魂。\"老爷伸手去摸那黑石头,指尖刚碰着,石头突然\"吱\"地响了一声,青雾\"刷\"地裹住他的手。
他倒抽口冷气,我看见他手背上的符印红了,像被火烫的,\"是锁它的。\"
\"它\"字刚出口,空气里突然漫起股腥甜。
我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爸爸赶紧用下巴蹭我头顶:\"小涵?\"可他的声音也在抖。
赵薇不知什么时候挤到我们旁边,她的银锁在青雾里泛着白光,\"这味儿...像血。\"
岩壁上的符突然亮了,红得刺眼。
黑石头\"咔\"地裂开道缝,青雾\"呼\"地涌出来,裹住老爷的胳膊。
他疼得闷哼一声,可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李明!
朱砂!\"
李明手忙脚乱去摸兜里的朱砂袋,可青雾来得太快,眨眼就漫到我们脚边。
我被爸爸护在怀里,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快得像敲鼓,他的手掌按在我后颈,一遍又一遍拍着,像在哄我睡觉,可他的呼吸全是烫的:\"别怕,别怕,爸爸在。\"
黑石头的裂缝越来越大,里面透出点金红,像烧红的炭。
青雾里突然传来\"嗤啦\"一声,像布料被撕开,接着是老爷的低吼:\"退!
快退!\"
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股腥甜的气息突然浓得呛人,我喉咙发紧,直想咳嗽。
赵薇的银锁\"当\"地掉在地上,她捂着鼻子后退,白裙子擦过岩壁上的符,符光\"滋啦\"闪了闪,暗了下去。
林峰的短刀突然\"嗡\"地响起来,刀身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盯着刀鞘上的纹路,瞳孔缩成针尖:\"这纹路...和井里的锁链一样。\"
黑石头\"轰\"地裂开,金红光\"刷\"地冲出来,照得我们睁不开眼。
我赶紧把脸埋进爸爸怀里,可那光像能穿透眼皮,我眼前全是金红,混着血的甜腥。
爸爸的身体突然绷得像块石头,他低头喊我名字,声音却被风声卷走了。
等我再睁眼时,金红光已经弱了,岩壁上的符全灭了。
黑石头只剩半块,裂口里躺着块青铜牌,上面刻着个我不认识的字,笔画像蛇在爬。
老爷跪在青铜牌前,他的唐装被烧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红肚兜,左眼皮还在跳,可那只眼睛里的红褪了,只剩死灰似的白。
\"它醒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气,伸手去摸青铜牌,指尖刚碰着,牌上突然浮起层黑雾,裹住他的手,\"比我们想的...早了二十年。\"
空气里的腥甜越来越浓,像有人在我鼻子底下抹了层蜂蜜,混着铁锈。
爸爸的手指掐进我后腰,他低头看我,眼睛里全是红,像浸在血里:\"小涵,小涵,你疼不疼?\"
我想摇头,可胸口发闷,像有人压着块石头。
赵薇蹲下来捡银锁,她的手刚碰到锁,锁突然\"叮\"地响了一声,震得她缩回手:\"这锁...变烫了。\"
老爷突然站起来,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没腿的蛇。
他盯着青铜牌上的黑雾,那黑雾正慢慢往上飘,往我这边飘。
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砂纸:\"把小涵...带出去。\"
爸爸的胳膊勒得我生疼,他倒退两步,撞在岩壁上:\"你呢?\"
\"我得守着这牌子。\"老爷摸出最后一张黄符,符纸在他手里抖得厉害,\"它要找的是小涵,可它的根在这儿。\"他把符贴在青铜牌上,符纸\"刺啦\"烧起来,黑雾\"吱\"地尖叫一声,退了回去,\"走!
快!\"
林峰突然拽住爸爸胳膊,他的短刀还在震,刀鞘上的纹路泛着青光:\"我开路。\"李明跟着挤过来,半串桃木珠在他手里直晃,\"我断后。\"赵薇捡起银锁,塞进我手里,银锁烫得我直缩手,可她硬攥着我的手指:\"拿着,能挡。\"
我们转身往洞口跑时,我回头看了眼老爷。
他跪在青铜牌前,唐装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破旗子。
黑雾又从牌里涌出来,裹住他的脖子,他的嘴张着,可没声音,只有红符烧尽的灰,飘飘荡荡落下来,落在他白发上,像下了场小雪。
空气里的腥甜还在浓,浓得我喘不上气。
爸爸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他的脚步踉跄,可胳膊始终没松。
洞口的光越来越近,我听见赵薇在喊:\"快!
快!\"可那股不祥的气息,却像条看不见的绳子,正慢慢勒紧我的脖子。
老爷的脸在黑雾里忽隐忽现,他的左眼皮还在跳,跳得那半张脸都在抽搐。
我最后看见他时,他正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血,嘴唇动了动——他在说什么,我听不见,可我猜得到。
他在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