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宫门大开,太上卤簿长驱直入,辇车一直到了思政殿门口,一众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太上皇才被几个强壮的内侍抬了下来。
崇昭帝一边无声落着泪,一边紧紧地随在旁边,进了后头寝殿。
摆手令众人都先在外守候,空旷的屋里只剩了他父子二人时,崇昭帝才跪伏在太上床边,呜咽着请罪:
“都是儿子无能……”
太上颤着声气,从心口深处长长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们无君无父,与你何干……”
崇昭帝低着头,过了一时,才小声羞愧哭道:“若儿子能像父皇一般英明神武,他们也不能动那等禽兽念头……”
这理由虽然牵强,却好好歹歹地替太上遮了遮羞。
太上心里舒服了些,面上越发和缓慈祥:“我是从血海刀山上杀出来的,他们惧怕我是因为见识过我杀人的模样。
“你长在太平年月,心性纯良,又被先皇后教得宽厚仁慈,他们不怎么怕你,也是常事。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狂妄悖逆。
“先前,是我想差了,以为让你早些登基,又有我在远处镇着,局面能过渡得平稳些。
“谁知我们父子不在一处,竟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钻空子,甚至险些,让他们得了手……”
一篇长长的话说下来,太上有些吃力,忍不住手抚胸口,面露痛楚,停了下来,闷哼出声。
崇昭帝连忙打断,扶着他道:“父皇身体要紧,儿子先让太医们进来给您治伤,其他的,我们来日方长,慢慢再说不迟!”
“十二……”太上紧紧抓住崇昭帝的手,脸上显出灰败,缓缓摇头,“十五刺了我一刀……亲手刺的……”
说着,脸上似哭似笑,一片惨然。
崇昭帝心头巨震,张口结舌!
亲儿子,亲手刺了亲爹一刀,还刺在胸口!
对于一辈子以自己疼孩子为荣的太上皇来说,这不啻于把他的骄傲当着面撕了个粉粉碎!
这个打击,太致命了……
“为了救我……十一,一刀砍掉了十五的头……当着我的面啊……”
太上低低慢慢地说着,喉咙里咯咯作响,终于溢出了一声惨笑。
“父子,兄弟,相残……我这条老命,还不如当时就没了,也不用,再日日夜夜地受折磨……”
崇昭帝沉默。
这种时候,他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当年上头十来个哥哥争抢龙椅,就是眼前这位“慈父”纵容养蛊的结果。
先孝仁皇后的病逝,也是因为这位好夫君的冷情冷性。
至于刚刚过身的自己的生母,更是这位太上皇的一手策划!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玩弄了一辈子人心,演戏演得自己都信了,下场又如何?还不是被亲儿子狠狠地打脸?
自己若不是隐忍避让,藏拙了十数年,只怕都活不到夺嫡大乱结束!
“唉……”太上老态毕现,悠悠颤颤地哽咽长叹。
崇昭帝无话可说,只得低头垂泪,恍若前头的话都没听见,只管劝道:“父皇不要多思多想,如今只好好保养为要。
“先前在别宫,万事不便。如今回来了,儿子就在榻前尽孝,必能克日大好……”
太上苦笑着摇头,睁开眼,任由老泪纵横,低声道:“治什么治,就这么着吧……”
片刻,又自己振奋起来,转过头来,郑重拉了崇昭帝的手,轻声认真道,“我有一事,要跟皇儿说。”
崇昭帝挑起眉。
床下角落,酥玉静静地伏在那里,两只耳朵竖得直直的。
外间。
禁军统领郭崇本、龙禁尉首座殷世捷和御前侍卫统领郭建,分成个品字形,守在内外门和窗边。
而勇王、戴权和逍遥王,则都坐在椅子上,静听着里头的动静。
勇王还好,年富力强的岁数,虽然疲惫,但进门便猛灌了两壶水,算是缓了过来。
老内相戴权却已是近七十的高龄,一路奔波不算,路上又大起大落受尽了惊吓,心潮激荡之烈,丝毫不亚于太上皇。
此刻安静下来,立时便觉得撑不住,满脸冷汗,就要往地上出溜。
好在一整个太医院几乎都被叫来了思政殿,预备着等太上和皇帝说完了要紧话就立即看诊。
黄数眼尖,目光一扫便知道戴老头儿要糟!几步蹿过去,一把便抱住了,低声急呼:
“戴公!戴公撑住!”
众人惊觉,忙都围了过来!
好在天气渐热,黄数就势便把戴权平放在地上,跪在旁边,托着手腕听了脉,轻叹着低声劝:
“戴公,这个年纪了,可不敢再这样煎熬了!太上身边哪能少得了你?就算是为了他老人家,您也得保重啊!”
旁边早有机灵的年轻太医抽了银针出来给老头儿扎了十指指尖,各放了几滴血出来。
又过了数息,戴权的脸色才恢复了些,迟缓地挤出了个笑,跟黄数道谢:“好,谢谢了。”
里头父子两个还在密语,谁都不敢打扰。
勇王和逍遥王对了个眼神儿,便做了主:“先把戴公抬到偏殿暂歇,黄太医帮着照看。
“过一时禀报了太上和皇上,再说。”
太医们心中微动,下意识地彼此对视。
这样一来,黄数岂不是就没了给太上看诊的机会?这样露脸的事儿,却因为一时善心,忽然就飞了,他能乐意?
谁知黄数当即拱手应是,小心翼翼地护着戴权去了偏殿。
众人:……?!
守在后殿门口、将此事看了个头尾齐全的长赢和陈铎,一个嘴角含笑,一个眼中戏谑。
一群蠢货!
瞎子都看得出来,太上伤重,精神打击更重,加上年事已高,后续治伤治病疗养,都得小心翼翼、慢工文火。
一个不小心,把太上皇“治得”出了什么差错,那说不得便要承受皇上的怒火,只赔自己一颗人头都算轻的!
这个节骨眼儿上,能有个天赐良机躲了,难道黄数还要自己往坑里跳不成?!
二人的眼神悠悠地把站在那里的太医们打量了个遍。
咦?
陈铎忽然觉得不对,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个遍,不由得皱了眉,凑过去低声问长赢:
“孔老太医照看施容华没来,也就罢了。
“怎么李万安也不在?”
长赢的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勇王,嘴唇微动,还了一句:“少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