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不知道的是,在他登筏离岸的刹那,九天之上,斜月三星洞中,一位闭目静坐、仙风道骨的老者似有所感,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其手中拂尘似是无意地轻轻一拂。
一股难以察觉的清灵之气悄然汇入海风,缠绕在那简陋的木筏周围。
木筏在海上飘荡。
说来也奇,虽遇风浪,却总在危急关头化险为夷,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护持着筏子。
在祖师暗中护持下,木筏并未如原计划飘去西牛贺洲,而是被一股奇异的洋流和海风,稳稳地送向了南赡部洲的岸边。
弃筏登岸,石猴真正踏入了人类的世界。
此非差错,实乃深意。
相比于后世石猴一开始的懵懂无知,野性难驯,更不谙世情。避免日后遭遇一番磨砺和劫数才变得圆滑世故,祖师也是用心良苦。
南赡红尘万丈,正是最佳熔炉。
令其先入人间,历经凡俗冷暖,见惯名利纷争,于市井间学得进退有度,于红尘中褪去懵懂野性。
这番看似“弯路”的磨砺,实为、其日后求道、识破虚妄、乃至通达人情世故打下不可或缺的根基。
人间烟火气,最炼通明心。
石猴起初懵懂,只觉新奇。
见海边渔民劳作,便躲在礁石后观察。
见市集中人们拱手作揖、讨价还价、争吵怒骂、欢笑悲泣,虽不明其意,却本能地开始模仿。
石猴本就灵智天成,聪慧异常,学习能力极强。
、将抢来的衣服穿得像模像样,观察久了,竟也学会了基本的礼节,如拱手、点头;
听多了市井言语,竟也渐渐能听懂并模仿人言,虽带些口音,意思却表达得清楚。
石猴穿州过府,在市尘中游走。
看见人们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为升官发财费尽心机,为锦衣玉食奔波劳碌,却极少有人谈论生死大道。
石猴学着人的样子在酒楼讨要剩饭,在街边观察算卦先生,甚至模仿书生摇头晃脑地读书(虽然不识字)。
心中那份求仙问道的念头始终未熄,逢人便问:“可知哪里有神仙?可晓长生不老法?”
得到的多是嘲笑、不解或敷衍。
石猴渐渐明白,这南赡部洲红尘万丈,世人大多沉迷于眼前的“名利”二字:
这八九年间,石猴如一块璞玉,在南赡部洲的滚滚红尘中被打磨。
不仅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和基本礼法,更深刻地体会了人间的欲望、挣扎与局限。
其目睹了生老病死,见识了尔虞我诈,也感受过微小的善意。
这段经历没有磨灭石猴道心,反而像淬火一般,让其求道之志更加纯粹和坚定。
其要追求的,是超越这一切生灭烦恼的永恒大道!
石猴越发明白通背猿猴所言非虚,也越发渴望找到真正的仙踪。
一日,石猴行至西洋大海边,望着浩渺无边的海水,心中豁然开朗:“此洲俗尘太重,仙踪难觅。海外必有神仙世界!”
石猴再次伐木结筏,这一次,目标明确,驾着简陋的木筏,劈波斩浪,飘过西海,终于抵达了西牛贺洲地界。
石猴离了海岸,在西牛贺洲的山川大泽间跋涉寻觅,不知度过了多少寒暑。
逢人便问仙踪,遇观便访道影,却始终未得真法门径。
一日,行至一处山脉,只见群峰耸峙,气势磅礴。
山色苍翠欲滴,林间幽深静谧,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韵。
石猴天性无畏,更不惧什么狼虫虎豹,径直攀上那最高峰顶,极目远眺。
好一座灵山圣境!
深壑幽谷,芝兰香气馥郁萦绕;
危崖绝壁,碧绿苔藓恣意丛生。
山势起伏如龙蛇蜿蜒,气象非凡,分明是隐世高真潜修的洞天福地!
石猴正看得心驰神往,忽闻密林深处传来隐约人声。
心中一凛,急忙循声潜行,侧耳细听,却是一阵洒脱不羁的歌吟随风飘来:
“忘却斧柄朽烂,但闻伐木丁丁,信步云边幽谷行。卖柴换得浊酒,狂歌笑傲寄闲情。秋深小径寂寥,枕松根,沐月华,酣眠到天明。识得旧时山林路,攀岩越岭未停,挥斧斫断老枯藤。
捆柴成一担,且行且歌入市井,易米仅三升。不与人争利,市价自公平。懒弄心机巧算,抛却荣辱忧烦,淡泊度此生。相逢处,非仙即道,蒲团静坐论黄庭。”
歌声中“仙”、“道”、“黄庭”等字眼,如同惊雷贯耳!
石猴心头狂跳,热血上涌:“踏破铁鞋无觅处!神仙定在此处!”
按捺不住激动,拨开繁密枝叶,循声急急跳入林中——只见一个樵夫,正挥动利斧,砍斫枯枝。
那樵夫装束朴素却自有章法:
头戴斗笠,身披麻衣,腰束绦带,脚下芒鞋。
手中一柄开山斧,肩上一条火麻绳。
伐木劈柴,动作利落,显出山中人的筋骨气力。
石猴按捺住激动,上前几步,学着人间礼数,深深一揖:“老神仙在上!弟子诚心拜见!”
那樵夫被这突然的称呼和恭敬吓了一跳,慌忙丢下斧头回礼:“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老汉我就是个山野粗人,终日为衣食奔波劳碌,连肚子都难填饱,哪里敢当‘神仙’二字?折煞老汉了!”
石猴奇道:“老丈若非神仙,方才所歌,字字句句皆含玄机,分明是仙家气象?”
樵夫一愣:“哦?我方才所歌?那不过是一支散心的小调罢了。”
石猴正色道:
“弟子分明听得真切:‘相逢处,非仙即道,蒲团静坐论黄庭。’《黄庭》乃道家无上真经,岂是凡俗能诵?若非神仙,怎知此中真意?”
樵夫闻言,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实不相瞒,这曲子名叫《山居吟》,是一位真正的神仙传授于我的。那位仙长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他见我终日为柴米油盐烦忧,愁苦满面,心生怜悯,便教了我这支曲子,嘱咐我心中烦闷时便唱一唱,可解忧愁,可忘劳苦。方才我正想起家中老母,心中有些郁结,便随口唱了几句,不想竟被小哥你听去了。”
石猴眼中精光一闪,急切问道:“老丈家竟与神仙为邻?此乃天大福缘!何不就此拜入仙长门下,求取那长生不老、超脱轮回的大道?岂不胜过在这山中辛苦伐木?”
樵夫脸上笑容敛去,化作一声深长的叹息:
“唉……小哥你有所不知。我命途坎坷,自幼由爹娘艰难拉扯至八九岁,刚懂些人事,父亲便撒手人寰,留下母亲孤苦守寡。家中再无其他兄弟姊妹,只我一个独子。为人子者,侍奉高堂,养老送终,乃是天经地义。如今老母年迈体衰,我更是一刻不敢远离。家中那几亩薄田早已荒芜,生计艰难,全赖我每日砍些柴薪,挑到集市换几文铜钱,买些粗米糙面,回家自己生火煮饭,勉强供养母亲度日。这修仙问道……实在是镜花水月,有心无力啊!”
石猴听罢,心中肃然起敬,郑重拱手:
“老丈至孝,感天动地!他日必有福报!只求老丈指点迷津,告知那位仙长洞府所在,弟子感激不尽!”
樵夫见石猴态度诚恳,便抬手向南一指:“不远,沿着这条小径向南,走上七八里地便是。此山名为‘灵台方寸山’,山中有一洞府,唤作‘斜月三星洞’。洞中住着的那位仙长,尊号‘须菩提祖师’。他老人家道法高深,门下弟子众多,如今仍有数十人在洞中随侍修行。你顺着此路,很快便能寻到。”
石猴闻言大喜,一把拉住樵夫衣袖:
“老丈恩情,铭记五内!还劳烦老丈引路,带我同去拜见仙师!若得仙缘,定当厚报!”
樵夫连连摆手,无奈笑道:
“小哥啊,你这人怎么如此执拗?我方才所言,句句肺腑。家中老母倚门悬望,等我砍柴换米下锅。我若随你去了,误了生计事小,老母无人奉养,饿坏了身子,那才是万死莫赎之罪!你自己速速去吧,莫要耽搁!”
说着轻轻挣脱衣袖,重新拾起了地上的斧头。
石猴见樵夫心意已决,只得深深一揖:“多谢老丈指点!弟子告辞!”
说罢转身,循着樵夫所指的小径,大步流星向南而去。
穿出深林,沿着蜿蜒山径翻过一道不算太高的山梁,走了约摸七八里路程,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只见前方瑞气千条,霞光隐隐。一座气象非凡的洞府静静坐落于灵山环抱之中。
石猴精神一振,挺直腰背,凝神望去:
烟岚氤氲,流溢七彩;日月光华,交相辉映。
千株古柏虬枝盘结,尽显沧桑;万竿修竹青翠欲滴,挺拔清雅。
细细品味这方天地,灵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分明是超越凡尘的仙家胜境!
再看那洞府正门,紧紧关闭着,四周一片寂静,杳无人迹。
石猴心中既激动又有些忐忑,正踌躇间,忽地回头,瞥见山崖一侧,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高逾三丈,宽近八尺,通体如墨玉般温润。
碑面上,十个道韵流转、银钩铁画的大字,在霞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樵夫诚不我欺!仙缘就在眼前!”
石猴心中狂喜,几乎要叫出声来。
强压住立刻上前叩门的冲动,在洞府前的空地上一圈圈踱步,心潮澎湃,竟有些近乡情怯。
思虑片刻,他索性提气轻身,跃上洞旁一株苍劲古松的枝头,随手摘了几颗饱满的松子。
一边平复心情,一边琢磨着该如何拜见这位神秘的须菩提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