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璟尧大步流星,一身戾气。舟亭听到声音急跑上来,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四少……”舟亭猛地停住,踉跄地后退一步。
“送少奶奶回璟园。”舟亭还没站稳,就听到陆璟尧冷声的命令。
璟园……他在脑子滚了一圈,才恍然想起他说的是北平陆公馆里的璟园。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条件反射似的连声应答,“是。”
陆璟尧一步未停,他急忙跟上,心里想起刚惊醒的那一声利响,又沉着声音问,“四少,我刚听到枪声……”
“走火了!”陆璟尧几乎从喉间挤出几句字,飞速下了楼。
走火了?……舟亭愣了愣,还没太反应过来,那边人已经快走出前厅。他抬眼看了看有些昏暗的走廊,急忙转身下楼。
陆璟尧裹着一身怒火,猛地推开门,铺天盖地的雨声瞬间淹没五识,潮冷的寒风迎风猛刮过来,像打了几个耳光,脸颊一阵刺痛。
寒风顺着五官七窍钻进身体,带来了濒死的窒息感,让心尖猛颤,那密密麻麻的痛更是翻涌起来,他站了几秒,又突然回过身,走到左侧的酒柜前,拿出一瓶伏特加,猛灌了几口,心里瞬间窜起一股火,烧得四肢百骇都着了。
舟亭看着他一件衬衣就出了门,拿着大衣赶紧给他披上,“四少,您要去哪儿,我……”
他话未说完,车门都还没来得及,车子轰地一声冲出院子,红色的尾灯很快被黑暗吞噬。
铃兰和李婶是踩着汽车尾声上的二楼。
铃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木楼梯在她急促的脚步下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推开卧房门的一瞬,走廊的灯光霎时泄进昏暗的房间——满地水晶碎片像打碎的月光,正中央躺着一把黑得发亮的手枪,枪管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别进来!\"铃兰猛地转身拦住紧随其后的李婶,声音卡在喉咙里发颤。李婶心知不好,停在门口不再动弹。
\"小姐?小姐!\"铃兰跌跌撞撞往里冲,突然被什么绊了个趔趄。低头看竟是件撕烂的睡袍,珍珠扣子崩得到处都是。
借着窗外那点摇曳的雪光,铃兰终于看见蜷缩在床边的清桅。小姐只穿着单薄的绢丝睡袍,赤足踩在碎玻璃上竟浑然不觉。清冷的光将她整个人浸得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的雾霭。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散着,凌乱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铃兰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抱她,生怕弄疼了她。可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清桅都没有反应,只是低垂着头安静地坐在那里,手藏在看不见的袖子里止不住的发抖。
--
清桅以前就听人说东北的冬天特别特别冷,冰天雪地的,连哈口气都能被冻住。但她不懂,她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冷。
直到这一天,她才真正感受到,不是风雪肆虐的冷,不是千里冰封的冷,那些不及西山别苑的一朵霜花,一滴雪泪。
当那颗子弹击碎水晶吊灯时,四溅的玻璃渣像一场冰雨,将她对这段婚姻最后的热望扎得千疮百孔。蜷坐在床边的那一夜,清桅觉得自己的意识和灵魂都烟消云散了,连带着那点期盼都绝望了。
她不知道她和陆璟尧为什么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即使是父母之言,冷静克制如他们,也落子无悔,收枰从容。他们最终没有成为彼此心口的那株玫瑰,却活成了抵在各自命门上的枪。
清桅被撞散的意识,一直到了嘈杂的火车站才被彻底唤回来。她穿不惯高跟漆皮鞋,下车的时候腿软差点摔了。
舟亭扶住她,她抬头看到‘宣市火车站’,心猛烈地跳动,撞击着她贫瘠空旷的胸腔,喉间溢出声音,“我们去哪儿,铃兰?”
“少奶奶,我们送您回北平。”舟亭低声解释。
清桅转过头看他,眼睛霎时清明几分,微微笑一笑,好像意识到自己刚刚认错了人。
“你告诉他,我不会跑的。”
但他一定会后悔,她心里想。
绿皮火车发出沉闷的汽笛声,清桅被安置在最后一节车厢。推门进去时,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烟草味与皮革座椅的陈旧气息。整节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连乘务员都只是站在门外,不敢靠近。
隔壁车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留声机里咿咿呀呀的《夜来香》,热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而她这里,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单调声响,一下一下,像是碾在她心上。
清桅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恍惚间,她想起年前那时,她也是这样偷偷溜上火车,想一个人回杭州。那时她刚和他吵完架,气得连大衣都没穿就跑出来,结果在月台上冻得直跺脚。可就在火车启动的前一刻,车门被猛地拉开,陆璟尧喘着粗气冲上来,军装外套上还沾着雪。
——“非要去是吧,行,我陪你。”
他拗不过她,最后还是板着脸把她带进了车厢,陪她一起去了杭州。那是她婚后最任性的一次,也是她记忆里最鲜活开心的一段时间。
可现在……
清桅猛地站起身,四下张望——没有他。车厢里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玻璃上。
火车缓缓启动,她突然慌了,冲到门边却被守着的士兵拦住。“让我下去!”她声音发抖,可对方只是沉默地摇头。
情急之下,她一把推开窗,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吹散了她鬓边的碎发。站台上人潮涌动,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人群嘶喊——
“陆璟尧——!”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心里乱极了,只是一声一声喊着那个名字。或许是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又或许,她只是想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可回应她的,只有火车尖锐的汽笛,和渐渐远去的宣城站台。
她终于跌坐回座位上,手指死死攥着窗框,眼角滑过一滴清泪。
汽笛声中,站台角落的黑衣男人猛地抬头。宽檐帽下,陆璟尧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攥紧了拳,咔咔作响。
那声嘶喊像刀子般扎进耳膜,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冲去。军靴撞翻行李架,惊起一片惊呼。就在他即将冲出人群时,副官铁钳般的手突然扣住他肩膀:\"司令!\"
陆璟尧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着,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可怕:“沿途布防都准备好了?”
“是,张将军已经连夜带人赶过去。”
“告诉张顺,人若出了半点差错,让他提头来见!”陆璟尧盯着渐行渐远的列车,喉结滚动,一咬牙,转身离开了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