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如今气势如虹,向东而去,直击贼寇都城。”
吴究把手中兵棋分作三股,在沙盘上摆放妥帖:
“北线是令尊宁王,帐下以骑兵为主,素有铁骑威名,三万骑兵在北游击防御。”
“中线是家父,帐下以重甲步兵为主,枪刀如林,势同下山猛虎。”
他有心夸耀自家,可满座谁不知道,近来胜仗全出自宁王军下?
铁骑风雷成势,奔涌沙场如狂澜,往往吴家军还未抵达战场,前线捷报就已往京里送了。
吴究似乎也想起了这点,描补道:“但因中军还担着押送粮草、护运辎重的差事,行速缓慢,宝剑藏锋未曾试。如今攻守易形,骑兵再勇也没法破城,往后攻坚还得靠中军。”
最后,他拿起三队车弩炮兵放到南线,骄傲地笑:“我家重甲兵虽然厉害,但算不得独步天下,真要论起杀器,还得是我家的神机军。”
无需任何介绍,神机军也如雷贯耳。
就连长于僻远云州的昭昭,眼皮都跳了跳,她从前没少在小多那儿听说各军威名,宁王麾下的骑兵弓兵皆是当世一流,却有一点不如吴家,那便是神机营。
传闻中,累世公卿的吴家积攒下的财富可填平东海,而这富可填海的金银,统统用于从西洋购置火铳、火炮与弹药,又请当世名匠铸造吕公车、云梯纵与万人敌。
因造价昂贵且需重兵护卫,这支军极少动用,只在守城时小试牛刀。
此战全数出动,并非吴家不吝惜身,而是兵峰已近敌都,长达二十年的大战或可毕其功于一役——吴家想抢头功。
修宁没法像吴究那样边摆边说,她静静垂眼,按前线斥候的探报将敌军各路摆好。
周围看戏的学子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诧异道:“蛮子何时也有火炮队了?”
其余人纷纷应声,都认定修宁不知兵,此举荒谬。
修宁抬头看向昭昭,翻动手指,昭昭正愁如何译得精准,人群中响起一道声音:“人家不仅有火器,还比咱们先进了不知多少。”
这话无异于踩了吴究的脸,他阴郁回头,眼神如刀般劈开人群。
大家怕他,潮水般退到一边,最后只剩顽石般的谢消庆杵在原地,铮铮然迎上吴究的目光:
“八年前,东北沿海七城尽入敌手,南海倭寇水匪不断,我朝巨船早已无法出海,如何再远航西洋更新火器?”
“吴公子,在下并非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神机军的火器大多为十年前的西洋造,敌寇的火器却是近些年才——”
“真是怪了,不过隔了十年,哪论得上什么先进落后?”吴究冷笑,“宁王爷帐下骑兵都爱用老弓,越旧越好,也没见输给蛮子骑兵。难不成十年前造火器的洋毛子是猴儿,如今却成人了,能造出碾压‘老子’的‘儿子’?”
堂中哄笑。谢消庆见他心存偏见,也不解释,只是向修宁拱了拱手:
“郡主,在下虽非将门出身,但对兵事知晓五六,冒昧请命,代为您说棋。”
修宁点头,谢消庆挪到她身后。昭昭压低声音:“怎不早说你还有这一手?”
谢消庆有些冤,他温吞窝囊,可白面包子里头也有馅儿啊。
没等言语,吴究手举木推,演动兵棋:“如今三线并行向东,以骑兵护步兵,以步兵守神机军,三军坚如艮山,直取贼寇敌都。”
选春季进攻是有原由的。
蛮子以游牧为生,春天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育羊放牧所需劳力众多,能上战场的人随之变少。
我朝大军压境,蛮子难以应付,要想转危为安,就只能兵行险招。
修宁垂眸沉思片刻,手指轻抬,将几路精锐合成一股,移于宁王东北方待命,单留了一支孤军留守敌都。
吴究嗤笑一声,周围也有低语声响起,这闺阁小姐当真不知兵——如此危难关头,不聚拢全军守都就罢了,布兵外重内轻,还直面主力铁骑。
谢消庆熟读兵书,见此也愣了愣,许久后才明白修宁用意:“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敢问郡主,你莫非连自家兵马都不清楚?”吴究说,“蛮子精锐虽勇,但对上令尊所率铁骑,难分高低。反而会因滞留战场,被赶来的中军截尾。”
修宁眉眼淡淡,挪动兵棋,推翻了北军防线。
周围哈哈大笑,笑她上来就瞧不起自家亲爹的兵,却听谢消庆朗声道:
“吴公子,你莫非不知北线除了宁王爷,还有藩属国李朝的援军?李朝与蛮子咫尺近邻,虽是我朝属国,但难免首鼠两端。且力量微薄,总会被蛮子找到突破口。”
修宁点头,她正是这个意思。
满堂瞬间寂静,朝中汉奸尚且不断,如何保证属国忠心呢?
世上没有越不过的防线,吴究出身将门,懂这个道理,笑望修宁:“即便蛮子骑兵绕过北军,可还有坚如磐石的中军,又能如何呢?”
按理说,中军押运粮草辎重,又兼有护卫神机军的职责,两军应该行速相当、齐头并进。
吴究在沙盘上也是这样摆的,两条笔直的兵棋线紧紧贴拢。
修宁抬手,挪的却不是己方兵棋,而是将中军与神机营分离,中军遥遥在前。
“诶!这是做甚?”
“对啊,怎还动上人家的棋了?”
围观学子们连鸣不平,吴究的脸色却白了几分,惶然想起一件事——
他的父兄怕宁王独占攻破敌都之功,定会贪心冒进,不肯落于人后。
如此一来。
吴家引以为傲的神机军、决定此战胜负的大杀器,就此孤零零地坠在大军之后。
……分兵了!
围观学子们不懂其中深意,修宁也懒得理会,抬手挪动精锐蛮骑,轻而易举的,绕过全速前进但仍慢吞吞的重甲步兵,直扑神机军!
约莫在五十年前,以游牧为生的蛮子未通外化,不知如何应对火枪火炮,每有枪炮声响起,蛮子便逃窜如鼠,慌忙钻地。
如今五十年已过,蛮子学会制作牛皮楯车抵挡炮火,减少死伤的同时快速冲击。
而神机军难以抵挡骑兵的冲击,既无法反攻,也没法防守,往往枪炮刚放一两轮,敌军刀刃就已架在颈侧。
吴究脑中浮出一败涂地的场面,笑了笑,没笑出声,问修宁:“即便神机军被屠个干净,蛮子骑兵又该如何回援呢?按行速来算,我军已近敌都。”
修宁神情依旧淡淡,幼时听父母传授用兵之道,归结起来不过四字,以攻为守。
她从不回避任何艰难,同样,她手下的兵也绝不逃窜。
手指轻抬,她让大队蛮骑直扑中军,同时比划手语,昭昭译道:
“不回援。我会派出一队降兵,前去中军告诉你父兄,神机军与宁王骑兵都已全军覆没,再倾兵从南突袭。”
一股冷腻凉意顺着背脊漫到后颈,吴究清楚自家父兄是个什么德行。
若有降兵来使诈,又有蛮骑从南突袭,他父兄定会信以为真,匆忙后撤,生怕落入包围。
吴究脸色惨白,他担心……下一瞬,谢消庆就说出他的担心:
“中军虽多为步兵,但也有兵种之分,行速快慢不一。若是仓皇撤退,难免散阵分兵,被突袭的蛮骑杀个落花流水。”
吴究失神喃喃道:“到时我父兄……”
“你父兄会安然无恙。”修宁比了个手语,昭昭译道:“骑兵胜在迅猛,与步兵缠斗无益。蛮骑会逼得你父兄仓皇而逃,随后——”
修宁移动兵棋,自南而来的大队蛮骑与固守敌都的蛮兵前后合围,夹击困杀仍在前行的宁王骑兵。
周围有人不解:“荒唐!中军即便仓皇撤退,也不会忘了派出斥候通知北军,宁王爷岂会继续闷头向前?!”
疑惑声此起彼伏,学子们不解其意,吴究却是懂的——他深知父兄的自私与胆怯,也深知父兄的狭隘与谋算。
若真有这般情形,他父兄定会不管不顾地逃窜,不会管北军死活。
反正战后也可谎称送信斥候未到。
反正宁王府与吴家积怨已深。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吴究自嘲地笑了笑,妹妹吴文柔说得不假,眼前人正是当世绝代的棋手,天地乾坤与人心都跳不出她的谋算,为病所累,实在可惜了。
他起身,向修宁拱了拱手:“郡主,先前是我无礼,我服了。”
他终究是个爱面子的纨绔,动作谦卑,认输的话音却说得轻。
围观学子们满头雾水,十分不解地瞧着吴究,只当他是懒得和闺阁小姐一般见识。
不知打哪儿飙出一句:“你个黄毛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哑巴,仗着有些家世,牝鸡司晨来讲学!”
人堆密密,昭昭冷眼横过去,却瞧不清是哪个不怕死的口出狂言,只听立马有人接话:“听哑巴讲学,还不如去楼里听姐儿唱曲儿呢!大爷我先走了!不嫌无聊的继续待着吧!”
吴究暗道一声糟了,他今日本想让修宁下不来台,特意安排了几个嘴臭的兄弟搅局。
如今他服了,手下兄弟却嚷起来了!
吴究正愁如何收场,就见眼前一道黑影如迅豹般窜了出去,其势汹汹,端的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