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焕的态度在于谦的意料之内,无论男女,只要是帝王,没有人愿意与他人分享权力,即便是名义上的“分享”。
许多读书人心中的圣主贤臣理想不过是一纸幻梦罢了。
于谦早已经在长公主和皇帝这对姐弟二人、甚至可以说是在宣庙皇帝和长公主身上看到了结果。
以臣子身份来看,长公主固然不够“本分”,但确实是一方能臣,于国家和百姓都有益处,更不用说她出身皇室却毫无威胁皇权的可能。然而皇帝却对“贤臣”弃如敝履,宁可提拔采用王振这样的人。
岂有能臣甘愿久居人下?更何况长公主也是皇室中人。
至少于谦知道一点,皇帝宝座上的人可以狡诈、可以虚伪,但绝不能愚蠢、不能怯弱。
皇长子朱见深年幼,郕王朱祁钰柔懦,去襄阳通知襄王的人出发不过几日,等襄王入京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既然长公主不蠢也不坏,为何要弃能者而选稚童居之?
在听到朱予焕的拒绝之后,于谦仍旧冷静开口道:“若不遥尊陛下为太上皇,只怕于殿下声名不利,众臣难免心有犹疑。”
尽管朱祁镇闯下大祸,但此时此刻他的身份仍然是皇帝,若是不给他一个名分,大臣们即便是再怎么忧惧城内外的局势,也难免有异议。
徐珵心中虽然早已经将天相的事情放在心中,但也明白太白昼见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祥瑞这种东西,自古以来的伪造难道还少吗?别人可以,殿下有什么不可以?
朱予焕反问道:“遥尊太上皇?尊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皇帝当太上皇?”
她话音刚落,于谦和徐珵都是一愣。
他们这才意识到一点,他们完全可以不认瓦剌推出来的这个人是朱祁镇,单方面称朱祁镇已经在乱军之中自刎殉国,瓦剌是将皇帝的盔甲扒下,刻意伪造皇帝被俘的假象。
这样操作下来,称得上一举两得,既解决了边军和瓦剌正面交锋的不便,还能用“皇帝之死”来鼓舞士气。
恰巧,早在皇帝土木堡大败的消息传入京中的时候,京城中便已经开始流传起了“皇帝自刎殉国”的消息,这消息本就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至于从土木堡逃回来的残存士兵,只顾仓惶逃跑、回京禀报,哪有空在意皇帝的死活?
徐珵小心翼翼地看向朱予焕,见她目光灼灼,更觉得背后发凉。
就是如此之巧,要论京中最方便传消息的就是那些在承平厂中务工的妇人和太平茶坊舞文弄墨的那些文人……
殿下早在回京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可谓是走一步想百步。
“只是在名义和子嗣上……”
徐珵听到这里,这才意识到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
长公主遁入道门,未曾成婚生子,这也是她这些年能够驰骋疆场、归流云南的原因。
尽管徐珵不愿意这么想,但也不得不担忧一件事,女皇帝生出的孩子大抵不被众臣认同,且之后长公主生产的时候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朱予焕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慌乱的神情,她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一个没有成婚、没有丈夫的女人,她的孩子应该和谁姓?”
徐珵先是一怔,随后下意识地看向朱予焕的身后。
孩子?殿下什么时候有了孩子?难道是在云南偷偷生的?
只是看过之后,徐珵又觉得不大可能,以长公主对公务的热忱程度,哪有时间和空闲生孩子?更不用说云南是蛮荒之地,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也就是自己的堂妹徐望之,她还能和谁生孩子?
但若说孩子,此时此刻确实有一个合适的孩子,还是现成且无需担忧的襁褓里的孩子……
徐珵立刻道:“自然是和殿下、和大明一个姓。”
朱予焕轻笑一声,接着说道:“祖先宗亲看在眼里,只要江山社稷安稳无恙、只要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只要这天下还姓朱,其他的又有何重要?”她扫视着面前的两人,道:“我尚且有如此自信,你们没有?”
面对朱予焕坚定的神情,于谦不得不承认,朱瞻基、朱予焕、朱祁镇这一家父子三人还是十分相似的。
至少这份自信绝对如出一辙,但朱予焕胜在一点,那便是她的自信从不虚浮。
朱予焕将那份奏报重新拿在手里,道:“想必不久后就有其他战报了。”
她不怕朱祁镇想活,就怕朱祁镇想死。
毕竟在某些人的心中,人死百业消,朱祁镇要是一了百了,众人大可以尽情地美化他,可他要是活着,就必须一直背着这份耻辱。
徐珵心跳如擂鼓,立刻道:“臣这便去找同僚商议。”
钦天监这块,他比谁都熟悉,更何况太白昼见是事实,这样的祥瑞,一炷香的时间他能解释百八十个。
朱予焕微微颔首,见他脚下生风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
朱予焕转头看向于谦,道:“看来于尚书是下定决心了。”
于谦与她对视片刻,微微俯身道:“只要殿下一心为国为民,何愁天下没有文天祥?”
“若天下皆是文天祥,何愁庙堂之上无贤君?”朱予焕扶他起身,道:“于尚书勿要忘记今日之诺。”
于谦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郑重,“臣自当谨记。”
待到于谦也离开,朱予焕重新坐回案桌前,拿起了桌上的另一份军报。
这两份军报是一起送来的,但却并非来自同一人,这一封来自昌平,里面的并非军情,而是谢罪的奏报。
谢罪的原因并非昌平失守,而是皇陵遇上了瓦剌洗劫,尤其是朱棣所在的长陵,军官士兵死伤最多,连朱予焕的皇庄也不能幸免,被掳去许多物资与人口,故而长陵卫指挥使特意上奏汇报卫所伤亡情况,同时向正在监国的长公主请罪。
也多亏周家早已经借着周盈盈这个德妃的光搬入京城,不然要是连皇长子的外祖家也被瓦剌掳走,那大明已经所剩不多的脸面只会彻底消失。
朱予焕攥紧了手中的奏报,又渐渐松开,她长叹一声,道:“曾爷爷,今时今日是命中注定。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我可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