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并不是光滑如镜的切面，天地伟力将地势撕裂，总有山石参差错落，佛爷眼手配合，用落山甲勾住一块块凸石，一停不停往下跳，手臂跟腰部肌肉力量的爆发和控制精准到令人叹为观止，山间最灵活的白猿也不过如此了。
闷油瓶应该也可以做到，甚至不需要佩戴特制的手甲，他和佛爷都属于张家最顶尖的那批人。
越往下，白色毒雾越淡薄，平台的灯光远去了，到最后周围都是如墨的黑色，攀爬有些时候，还不见底，佛爷手指有些累，贴住石壁暂歇。
周边安静异常，他从袖中抽出几只荧光棒，四下散开扔下去。以前这些都是他的亲兵和副官在做，这回他担心带下来的人越多死的越多，只下来他一个。
这些年戎马倥偬，栉风沐雨，他从张家带出来的人已经不剩几个，在他的主持下，有几个还活着的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可惜太仓促，二代们还没有长成，投在他手下的更是寥寥无几。
大部分荧光棒径直坠落下去，光芒立即湮灭不见，显示这儿离崖底还有不小一段距离，只有一支在半空弹跳几下，稳稳停住了。
黄白色的光芒映照出一截树干的轮廓。
这是地底，怎么可能有树。
佛爷叹口气，又跳下去几步，视线与树干平齐。
这是棵枯树，上下没有一片叶子，树干呈现死寂的黑色，一直往下延伸到深渊里去，这么看这枯树高度恐怕无法估计，五十米，一百米，还是三百米？
佛爷打亮军用手电，四处搜寻，果然发现八爷就挂在对面一根枯枝上，还在晃来晃去。
连八爷也出现得如此突兀，就像是故意挂在这里，在等他下来。
“老八？”
树干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倏地一缕火光自树底烘烘腾起，沿着崔嵬枝干径直烧上顶端。鬼火荧荧，荧光棒瞬间烧化了，八爷也烤得直冒青烟，树枝树干却依旧安然无恙。
“……山中见……火光者，皆……久枯木所作，勿……怪也。”
八爷像被烫醒了，仰起头冲佛爷解释，脸上防毒面具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佛爷打量自己和枯树之间的距离，提醒八爷，“再不过来，你就熟了。”
八爷费尽力气，终于翻身抱住燎火的树干，冲佛爷快速爬过来，他所过之处火光尽数压灭，那火势看着汹汹，其实并不灼人。
佛爷从腰间抽出细绳，绳头带着一节铁钩，抖手缠上树干，另一端就缠在手腕，一用力，绳子绷紧了，“过来。”
八爷手脚并用，往这边爬过来，嘴里也没闲着，“此乃百岁木之精，并不能为害，勿，怪之。”
“你向我说情，说的可不是这位。”
“……其名为升卿，着冠而行，为蛇之善者，呼之吉，其身为虺蜴，鳞齿有毒，多隐于深泽大川。它本来居于连绵山中，不见人迹，几十年前因战火惊扰躲进京都地下，忍饥挨饿，困不得出，还差点被人锁在井里，不见日月，深受地气侵蚀之苦，一日难捱一日，谁想又修什么地铁正巧挖到它身下，塌方不是它本意，它只是想逃。”
佛爷盯着八爷没作声，顷刻眼神一黯，问道，“这里怎么会有一棵枯树？”
他还恰好掉在上面。
八爷努力爬近了，骑在一根粗树枝上，两腿交缠到一起，伸手去够佛爷扔过来的绳子，这绳子材质特殊，色泽黝黑，并不惧火烧。
“你想问它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并不是畏惧人力，也不是忌惮炮火炸药，是七八月正逢毒盛之时，不得咬人，其毒不泻，才以牙咬大树小木，皆即燋枯。”
说来说去似乎是想说这蛇向善，不伤天和，不取人命，只在地底夹缝里寻了棵树泻毒，不想被人困在这里。
“你以陨铜做阵镇其首尾，又闭天门，塞地户，以机关抑七寸，画地为牢困之，虽有性命之忧，蛇也未曾放毒咬人，故斗胆乞将军可怜求生不易，开天地仁慈之心，赐一线再生之路，倘得寸土可安，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没世不敢忘将军之大德！”
八爷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手下也没了动作，只捏住绳子看向佛爷，似乎在等他回复。
佛爷看明白了，八爷已经不是八爷，他现在成了那东西的嘴替，若他不答应，人怕是回不来的。
佛爷想了想，“我岂不明白你冤枉，可军令如山，概不由己，我若放过你，便是违抗军令，不放过你，又有违上天好生之德，他日恐遭天谴，我也为难。”
他说的坦诚，八爷闻声动了动手指，声音越发苍老，“你知吾是吾，当知吾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拼着损天命亦能翻身脱去，可争斗之下，必有伤殃，吾不能再造杀孽。也罢，将军既奉军令，不敢违法，誓要取吾性命，吾还有一言，不知将军可愿施此德，周旋一脉生机？”
佛爷垂眸沉思，反复筹划，抬头问道，“……说来听听。”
“吾身既死，而神不灭，会留一丹一骨，望将军取回，送吾回来处，不胜感激！”
佛爷一愣，“送回来处？”
这种上古神话时代活下来的巨物会是什么来处？难道是轩辕坟黄帝陵什么所在？那些都存在古书里，要找到，就有必要进古楼翻翻记录。
“吾来自长生墟。”
佛爷心头一震，他轻轻念一遍，“长生墟？”
这才明白八爷先前所言，让他尽管放开了去，将牛皮吹上天。看来这虺蜴也不是善茬，表面上示之以弱，实际已将他底细摸得彻底。
他带出来张家的地图，八爷是知道的，还一起参详过。这么巧，是将八爷的狗脑子当参考资料翻阅了一遍，不管论心还是身，八爷都太弱了。
“这世间寻长生之人不知凡几，何曾有人如愿，我手中的确有一份古老的传承，据说事关长生墟，可惜我不是天命之人，取不到女娲石，也登不了昆仑台。”
“传承？”八爷眼睛虽然无神，还是瞬时睁大了，“女娲石？”
佛爷一笑，果然上钩了。
“你的后事若交给我，恐难如愿。但我确实知道女娲石落在哪里，也知道谁才是天命之人。”
八爷看了他半晌，又默默跪在火里，“……吾愿闻其详。”
佛爷不想多说，“你先把此人还我，从此龟息此处，不可移动，不可伤人，或许我能瞒天过海，想办法留你一命。”
八爷闻言，扶着树干站起来，火光映着他的脸色，颇为肃整，“……好。将军，又有何所求？”
佛爷神色落寞，沉思半晌，不知怎么开口。
“内子劳心过度，身体摧藏，神志昏愦，每况愈下，虽然遍请名医，一直不见起色，作为丈夫，我很是忧虑，军中诸事都顾不上了。”
“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吾当多畏忌。”
八爷手指用力，于跳动的烈火中抠下一小片树皮。
“怕你翻脸，吾当满足。”
佛爷看了有些无语，倒是大方点，多抠两块呀。
“衍命十年，总该够的，这十年，将军可再请名医，未必不可以十年再十年。”
佛爷想了想，叹口气放弃了，人不可太贪心。
“好，我会送天命之人来此，也会取来女娲石。”
“佛爷！佛爷！……”
佛爷一个激灵，猛的惊醒，一抬头，发现是张日山下来了。
他正停在一块探出来的石头上，背靠石壁休息，腰上紧紧系着一根绳子，八爷就挂在下面晃荡。
佛爷一时有些恍惚。
除了张日山，还有不少人下来，石壁垂下一根根长绳，手电光四下乱照，压根没有燎火的枯木，当然也不见吾吾吾的升卿。
“佛爷！您没事吧？！”
不过南柯一梦么？可他怎么不知不觉救起了八爷？
亲兵递上水和食物，张日山给佛爷绑好绳子，又下去看八爷，八爷还在昏睡，干脆把他绑在背上，看他两只手紧紧握着，费了点力气掰开，一只手里攥着那两个铜板。
“真是财迷！”
另一只手里像是块乌黑的铁皮，闻着还有股淡淡的腥气，张日山随手要扔，佛爷冲他摆手，命令道，“拿给我。”
张日山递过来，佛爷盯了铁皮片刻，深深叹口气，“命该如此，我尽力了。”
略微休整，一行人抓住绳子往上攀爬，很快就接近毒雾范围，探照灯的强光被浓重的雾气所挡，一点也不明亮，反而晦暗不定。
张日山背着八爷，渐渐落在最后。
他莫名有些心悸，停下喘口气的空档，他转头往下看，感觉黑暗里好像跟着什么东西。
忽然八爷伸手拍拍他的脸颊，说了声，“别乱看。”
终于醒了，张日山扭头对他说，“你看，最后还是我背你上来吧？你真该多拜拜我，拜拜佛爷！”
结果发现八爷双眼紧闭，压根不理他。
张日山有些郁闷，忍不住低头看一眼，忽然对上一只巨大的竖眼。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毛骨悚然，那应该是冷血动物的眼睛，足有几米方圆，如鬼魅般浮在半空里，和暗色融为一体。
它的脑袋得有多大，八爷说的不是神话，竟然是真的。
一直回到营地，八爷才悠悠醒过来，佛爷正在他旁边行军床上假寐。
房间里燃着炭炉，逼退了地下的阴冷，周围暖烘烘的，张日山盘腿坐在矮凳上盯着烧水壶。
八爷睁开眼，默默的问，“得偿所愿了，佛爷？”
佛爷躺着没睁眼，他上来才知道，他们在下面待了三天，虽然不觉得饿，但体力还是接近透支了。
“我画了个大饼，它吃下了，只许给我十年。”
八爷坐起来，摸半天身上没找到铜钱，于是倒出一小把茶叶，撒手扔地上，然后开始数算茶梗。
张日山默默说一句，“八爷，这茶可不便宜，是特供。”
“佛爷得用的东西，哪有便宜的？”八爷冲他招招手，“我看完你再搂起来，洗一洗还能喝。”
张日山一脸嫌弃，贵，但还没贵到这个地步。
“煮茶叶蛋也行啊！”八爷算了又算，“佛爷，你许下的事我知道，不过十年可能不够用。”
“够不够再说吧，事在人为。”
八爷凑过去低声问道，“……你真打算放过它了？”
“我本来就不想杀它，恐怕也杀不掉它，不过做个顺水人情，另外讨点好处罢了。我要在这里藏些秘密，要他们谁都不敢染指，还要谢谢你，费尽心思两下里斡旋。”
“好处都是您的。”八爷合计了一下，无语道，“您这是拿我搭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