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冬腊月，少年人穿着朴素，但看着暖和。
“蒲先生，我是秋梨客栈的杜龙，掌柜让我来交租。”
等了片刻，院中才有脚步声传来。
开门的是个中年人，穿着一身靛蓝棉褂，双手笼在袖中。
“还没到交租日子吧？这么早就来了？”
少年赶忙走上前，双手递上钱袋子，微笑道：“东家说她要早回去过年，腊月十八开始就不做生意了，正月十五过了才会开门。”
中年人点了点头，笑道：“那客栈就关着啊？”
少年却摇头道：“倒不是关门，就是不做生意了，我会留在客栈看门的。不过东家说了，要是有人愿意住，我可以做那些人的生意，挣的钱就当是年底给我奖励。”
中年人哈哈一笑：“那希望你多挣些零花钱。”
说着，他抻开钱袋子，从里面取出五文钱，而后笑着说道：“你闲暇时可以来我这里帮我扫扫宅院，一次给你五文钱，如何？今日这个不算，这个就当提前给你的压岁钱了。”
杜龙接过铜钱，一脸的感激神色，不住地朝着蒲涩作揖。
蒲涩收好钱袋子后，笑着摆手：“好了，我不留你了，天冷，早些回去吧。”
大门关闭之后，杜龙这才攥着铜钱转身。
而蒲涩则是面向大门，神色凝重。
他总觉得这少年有问题，但方才将他里里外外尽数扫视了一遍，却发现就是个寻常到了极点的少年。
而杜龙大步朝前走去，快要到巷子口时，却被一个年轻人拦住了。
在杜龙被拦住的一瞬，蒲涩眉头死死皱起。
拦住杜龙的年轻人，穿着单薄灰衣，束发于顶，腰间悬挂个拇指大小的竹编饰品。
但凡懂行的就都知道，这是只在神水坊能买到的顶级竹宝。
杜龙被人拦下后，赶忙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死死攥着手中铜钱，并皱着眉头询问：“你要干嘛？”
青年人咧嘴一笑，“不干嘛，我看你手中铜钱样式极好，我用十文钱，换你这五文钱可好？”
少年闻言，当即一愣。沉默几息后才抬起头，皱着眉头询问：“当真？”
青年笑着取出十枚崭新铜钱，“当真！”
杜龙见状，一把抢过青年手中铜钱，而后将自己的铜钱塞给他，生怕其反悔，撒腿就跑。
哪承想那青年一步迈出，嗖一下就拦在了少年身前。
少年杜龙眉头一皱：“这就反悔了？”
青年笑着摇头：“那倒不是，只是见你天赋异禀，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学剑？我叫吕游，剑术还行，半座山那么高。”
杜龙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我在客栈帮工，没有工钱，但管衣食住。我跟你学剑，你打算发我多少工钱？”
吕游嘴角顿时抽搐了起来，“小兔崽子，想跟我学剑的人不知有多少，我教你本事，还得发你工钱？”
杜龙嘁了一声，一把推开吕游，紧紧攥着铜钱往客栈走去。
“连工钱都不发，还想让人跟你学剑？学剑能当饭吃啊？”
这话，听得吕游目瞪口呆。
这……学剑……倒是不能当饭吃。
很快，少年就走出小巷。吕游则屈指一弹，将那铜钱装入一只纸鹤之中，而后呢喃道：“送去渡龙山。”
河边靠里的宅子中，蒲涩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最终还是被盯上了啊！”
话音刚落，他弯腰捡起一片枯黄落叶推向半空。那片叶子就紧紧追赶着纸鹤，不出千里，纸鹤必被枯叶斩落。
“跑，我还能跑去什么地方？”
蒲涩自认为，天下之大，他已无容身之处。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让多疑的刘暮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想到此处，蒲涩突然一愣，而后赶忙朝着枯叶去处屈指一弹，灵气箭矢瞬间将叶子击碎。
完事他才自言自语道：“铜钱并未沾染我的气息，此时阻拦，相当于自投罗网！”
沉默几息后，他转身朝着屋子走去，心中却苦笑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我又能逃去何处？”
哪承想此时，他心湖之中突然传来一道陌生声音。
“这就认命了？蝼蚁尚且偷生，何不奋力一搏呢？”
蒲涩立刻转身，神色平静，但心中惊恐至极！
“你又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难道声音哈哈一笑：“我是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辛辛苦苦才终于有了一条活路，真就束手就擒了？不瞒你说，方才那吕游算什么？龙背山方圆，起码有一位十境，但凡你露出蛛丝马迹，老兄你就活不成了！”
蒲涩面色终于变得难看：“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那人一乐：“我？我所求简单至极，杀刘暮舟而已。”
此话一出，蒲涩先一愣，随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摇着头望向大门处，冷笑道：“如今青天，谁能杀他？能杀之时，你们这些躲在背后的魑魅魍魉各有私心，不愿真下杀手，皆将其当作棋子，用来制衡对手。现在，没机会了，他早已跳出棋盘，只要人家愿意，随时可以掀翻棋盘。”
但那人笑着答道：“的确如此，当初能杀不杀，是为了制衡对手，以至于这位刘教主成长到我等无法拿捏的地步。但要杀，也并非杀不得。我希望道友好好考虑考虑，毕竟自由二字，有时重比青天的。”
蒲涩冷笑一声：“自由？我与那杜湘儿一样，何谈自由？来来去去都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用时超前，不用，杀了。”
但话锋一转，蒲涩还是沉声道：“但我承认，你抓住了我想要自由的心！只不过，若你连身份都不明言，那就没什么好谈的。”
此时，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
过去了足足百余呼吸，声音再次传来：“曾有人想要救此人间，呕心沥血一生，却至死都不知道，那根本就是一场骗局，别人利用了他！我曾想纠正这个错误，却被人强行镇压。我布局许久，终于有了重现人间的机会，那我就要纠正这个错误！”
蒲涩皱了皱眉头：“如何纠正？”
那人笑道：“简单，人间无仙也！”
天地俱静，数十万年后，一条前人走不通的路又重现了人间，又有人不信邪，想要走一走，试一试。
与此同时，北边一处大镇来了个外乡人。
镇名不错，叫长水，因为小镇边缘有一条小河，是尚秋河最大支流之一的源头河流。
此地被群山环绕，最近的官道也有百里之远，故而略显封闭。
外乡人走进镇子后，很快就寻见了一处出倒的门面，三间房，带个后院。
进去之前，外乡青年忍不住骂了句：“小王八蛋，都敢收我为徒了？”
骂完后，他走了进去，很快便在房契地契上签字画押，然后又拖老房主寻来些匠人。
匠人到了后，对着外乡人先是一抱拳，而后笑问道：“听说郎君是外来人，花这么些银子买我们这里的地，我真是不明白啊！”
刘暮舟闻言，笑着说道：“我是个行走江湖的郎中，原本四海为家，也乐得逍遥。但现在嘛！很快就要成亲了，娘子也喜欢山清水秀之地。数年前我曾路过此地，当时娘子也喜欢这个地方，故而我想成亲后，在此地开个药铺，不求挣钱，过半生安稳日子嘛！”
匠人闻言，再次抱拳：“原来是位郎中，不知寻我来此，是想如何改建啊？”
刘暮舟笑着取出一锭银子，微笑道：“在下刘夜渡，很快就要返乡娶亲，故而改建之事，还要烦劳王兄操心一二。来来来，我与你说一说要如何改建。”
一来二去，就把大概需要如何改建叮嘱的差不多了。那匠人倒是个老手，边听边画，几张草纸上很快便有了大致图样。
完事儿后，匠人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不瞒刘兄，我前些年在大城做事，想着叶落归根，故而回来故乡，找些事由。我要价高，但活儿保你满意，故这锭银子只能算是定钱，且年关将近，若刘兄着急住，我也没办法。”
刘暮舟又取出一锭银子，却没着急递去，而是笑着将那银子，硬生生掰开了！
对面匠人见状，只觉得头皮发麻！
银子虽软，却不是桃子，竟被他这么掰开了？
刘暮舟笑着说道：“行走江湖多年，虽认识的人多，但这两锭银子是我全部家底儿了，故而一锭半吧？王兄有钱挣的。至于工期，我不着急，六月前完工便是。”
当面掰开银子，倒也不是显摆，只是想告诉此人，莫当我是外乡人便想欺负我。万一年后来时，人跑了，屋子也没变化，损失些钱财事小，重新装潢却浪费时间啊！
那工匠笑着抱拳：“兄台放心，我是本地人，祖宗就埋在南山。”
刘暮舟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干脆把剩下半块儿银锭也递出去，“那倒是我小人之心了，行吧，到时候我来看王兄手艺。”
交代完一切，刘暮舟这才沿着街道走了走。
这镇子很大，跟一些小城都有一拼，先前打听到的，这里大概有个四万人，吃喝倒是能自给自足，但布匹与盐以及金银饰品，是需要从外地运来的。故而开货栈的，也是一镇首富。
正当刘暮舟四处查看时，有个小姑娘快步走过来，二话不说就牵住了刘暮舟的手，而后嘿嘿笑着。
刘暮舟低头看了看，疑惑道：“你来作甚？”
小姑娘当然是苏梦湫所变化而来，她转身爬到刘暮舟背上，这才笑着说道：“师父能想到的，我也想得到呀！可是师父说话不算数，不是说好了，要放手给我做的吗？”
刘暮舟也笑了起来，没着急答复，而是问了句：“上次这么背你，多少年前了？”
苏梦湫将下巴戳在刘暮舟肩头，嘀咕道：“那可有年头儿了。”
刘暮舟这才说回正事儿：“你是怎么想到这里的？”
苏梦湫闻言，嘿嘿笑道：“既然李越善有鬼，那就查他嘛！我去了一趟青玄阁，跟那阁主讲了讲道理，这不，就知道李越善的娘曾居住此地，李代也是出生于此的。对了，我一直想问师父，有什么法子能瞒过师父的眼睛吗？比如两个人明明是一个人，要如何瞒过师父？”
刘暮舟仔细想了想后，答复道：“这个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之所以难，是因为要躲过我的感知，除非魂魄变了、肉身血脉也变了。说简单呢，事实上只要他能改变自己的气，我就认不出了。就比方说，兵解转世，带着前世记忆，我就认得出他，因为他的记忆也有一股无形之气。但若年幼时没有前世记忆，长到十几岁后才有的，那我也看不出来。就像一种花，或许有几种颜色，颜色不同，那就差得远了。”
顿了顿，刘暮舟反问道：“你是有什么发现？”
苏梦湫摇了摇头，“没……暂时只有猜测，确定了再告诉师父。对了师父，你们的身份我已经安排好了，不管怎么查，师父就是个曾经靠着领悬赏杀人的顶级刺客，曾经暗杀过年轻时的截天教主，极其擅长隐匿行踪，是个只有青玄阁知道的顶级刺客，但刺杀不成，重伤之后就销声匿迹了。而师娘，曾是武灵福地一位散修，天赋极高，武灵福地破碎后与师父相遇相知，因厌倦了江湖打打杀杀，故而隐居于此。”
刘暮舟一乐：“你这故事编得圆，是不是万一赌对了，还得我亲自潜入某个组织，自己杀自己？”
苏梦湫嘿嘿一笑：“那不管怎么说，你们看着都不像寻常人，不得弄个比较牛哄哄的身世？”
刘暮舟一笑，而后言道：“行，我听你指挥便是。”
苏梦湫嗯了一声，而后言道：“对了师父，你家好孩子领着媳妇儿回来了，待会儿养剑台那边议事结束，要不要去瞧瞧？”
师徒二人皆是分身，本体都在养剑台，今日有一场议事。
刘暮舟摇头道：“晾着去。”
话锋一转，刘暮舟又道：“我要去一趟赤溪国，你去吗？”
苏梦湫嘿嘿一笑，“当然要去，不过有件事儿需要师父定夺。东岩国终于交易完了，我们是将其打造为收钱就能进去的挣钱所在，还是就那么放着，任其野蛮生长？”
刘暮舟思量片刻后，笑着说道：“你自己决定吧，底线是无论如何，得把人当人。对了，暂时梦溪能帮你照看炎宫，时间久了却是个问题。你自己也要琢磨让谁接任炎宫之主了，十几年后，总要有人接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