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文品言的麻烦,我这边又是风平浪静了,内宅只要不找事,过得还是挺舒服。
文许言刚走,我这小院儿竟意外地热闹了起来。
红樱打头,清颜紧跟,连杨青青也带着针线簸箕来了,或许是长大了懂事了,杨青青也没有那么作,那么闹了。
三人前后脚进了花厅,规规矩矩向我问了安,我点点头,示意她们坐下。
我的目光掠过丫鬟们捧着的针线簸箕,嘴角牵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说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倒把你们三个都聚到我这冷灶上来了?”
红樱最是伶俐,立刻捧着针线筐子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意,柔声说道,“夫人说笑话了,我们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我们是来找秋菊的,秋菊姑娘一手针线活巧夺天工,谁不知道,我们几个手笨,厚着脸皮来取取经,讨教几招。”
“夫人可别嫌我们聒噪,”清颜也笑着把针线篓子往旁边的小几上放去,“人多些也热闹不是吗?”
我放下账册,语气温和地说道:“好,来坐坐也行。”
说着话,我把秋菊也招呼了过来。
红樱和清颜立时寻了个离我近的位置坐下,笑语晏晏。
唯有杨青青,脚步迟滞了一瞬,飞快地抬眼觑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了眼帘,像被日光烫到了似的,拣了个离我最远的角落坐下,整个人绷得笔直。
我只当没瞧见她那份细微的局促,这杨青青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
早年间学规矩时,我不是没点拨过她,叫她多学些实在的本事,偏她那时心高气傲,半句也听不进,无事绝不踏足这院子一步。
如今看着红樱、清颜能自如地在我跟前说笑,她心里那点子别扭劲儿又上来了。
明明知道我待下宽厚,甚至算得上难得的好主母,可杨青青在我面前,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带着股说不出的倔强和羞赧,拧巴得很。
我也懒得点破她那点矫情,唤了秋菊过去指点女红,自己则挪到窗下的矮榻上,重新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有意给杨青青留些自在的空间。
果然,我这头一挪开,杨青青那边绷紧的肩背便肉眼可见地松懈了几分。
“秋菊姐姐,原来这缠枝莲的回针是这么个走法呀?”
“我就说嘛,怎么绣出来总觉着死板,少了几分活气儿。”
“杨姨娘,你快过来瞧瞧,这个回针你可得好生记着了!”
红樱和清颜招呼着,杨青青犹豫了片刻,终于放下手里那件做了一半的,明显是男子制式的长袜,凑到了秋菊身边,凝神细看那上下翻飞的银针。
上午清亮的光线透过花厅缠绕的藤萝架子筛了下来,恰好落在她的小半张脸上,那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我的目光从账册上抬起,不经意扫过杨青青那专注的侧影,脑中却蓦地跳出文许言的模样,好像他从来也没有把杨青青当做特别宠爱的人吧,只是一时找不到如赵芳华般的替代品罢了。
我的指尖在冰凉的算珠上顿住了,一声轻叹几不可闻地溢出了唇边。
“最是无情男人心啊。”
夫人,您方才说什么?”红樱耳尖,闻声回头问道。
“没什么,”我敛了神色,朝她们那边温和一笑,说道,“你们用心学便是。”
杨青青也循声望来,目光与我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只一瞬,她便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垂下了眼帘,躲开了我的视线。
日影在窗格上悄悄挪移,花厅里只余下穿针引线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低语询问。
待到窗外的天光染上薄薄的橘色,杨青青手中那双深蓝色的男子长袜,已然有了清晰的轮廓。
“哟,杨姨娘这手艺,一日千里啊!”红樱眼尖,凑过去细瞧,“瞧瞧这针脚,又匀又密,比早先那香囊可强出不少去。”
清颜也笑着打趣道:“可不是么,那香囊绣了小半月,如今这一双长袜,竟是一天就成了!可见是真用了心。”
杨青青听着这半是调侃半是真心的话,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我也放下了账册,踱步过来,目光落在那双针脚细密的长袜上,点头道:“确实做得不错。”
杨青青脸上的笑意因我这一句夸赞,倏地僵了一下,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恰在此时,一个婆子步履匆匆地掀帘进来,面上带着几分惶急,声音也拔高了些:“夫人!侯爷……侯爷喝得大醉,叫人抬回来了!”
我眉心微蹙,沉声问道,“在哪喝的?”
婆子觑着我的脸色,声音低了下去:“回……少夫人,在……紫红楼。”
“他不是刚出去吗?这会子就喝成了这样?”
花厅里霎时一片静默。
红樱和清颜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几乎同时浮起一种混合复杂的表情,是无语与淡淡的嫌弃。
紫红楼?那是京中有名的销金窟。
侯爷好歹也是个拿笔杆子的文人,怎么还去了那种地方?
杨青青可没有她们那些想法,猛地抬起了头,急声问道,“侯爷人呢?抬到哪里了?”
婆子忙道,“刚进二门,几个小厮正抬着呢。老奴特来请示夫人,是把侯爷安置在荣曦堂?还是……抬去佳秀苑?”
一听佳秀苑三个字,红樱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抬回她的佳秀苑?那醉醺醺的一摊,岂不是要她费心伺候?她可没那份兴致。
清颜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左右抬去哪儿,横竖都轮不到她的头上。
就在大家都想推脱时,杨青青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抬我院里去吧!”
话音落地,她才惊觉自己身处何处,更意识到方才那话是如何的僭越无礼,竟在主母的院子里,当着主母的面,公然抢人!她心下一慌,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我,带着几分不安的窥探。
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急切和越矩,只淡淡吩咐那婆子说,“既然杨姨娘有心照顾主君,那就把侯爷抬到杨姨娘那里去吧。”
这话听在杨青青耳中,不啻于一道赦令,以至于她都无心看别人的脸色了,更忘了行礼告退,只如蒙了大赦般应了一声“是”,便提起裙摆,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花厅,身影眨眼消失在垂花门外,急急地去迎她那醉酒的夫君了。
红樱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摇头叹道,“这位杨姨娘呀,真真是个不怕辛苦的主。”
“她愿意辛苦,就由她辛苦去呗。”清颜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点置身事外的凉薄。
我的目光落在杨青青方才坐过的绣墩上,那里还静静躺着那双刚做好的,针脚细密的深蓝色长袜。
我没再说什么,只在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遍那八个字,这侯府后宅的“和谐”,有时便是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