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业局出来,阳光已经升高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张锦福拿着那张“联络图”,心里充满了希望,他和赵明带着凉鞋样品,一家一户地跑了起来。
赵明虽然年纪大了,跑起路来却一点不含糊,每到一个地方,一提起他自己的绰号“赵马列”,对方果然都热情接待,推销进展得异常顺利。
就在张锦福忙着推销凉鞋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塑料厂销售科曹雨欣科长打来的:
“张锦福吗?五月五号之前必须赶回厂里,准备去长春参加鞋帽展销会!”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不容置疑。
张锦福挂了电话,站在路边,看着远处连绵的大兴安岭,心里一阵感慨。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烟雾缭绕中,他和庆叔赵明交代了一番,匆匆忙忙地赶回了老家兴隆县塑料厂……
张锦福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说到这里,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山娃,又续上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说:
“我回来时,把推销凉鞋的事情,都交给老爷子去办理了,他在工作之余,跑跑业务,搞搞销售,得点奖励提成,好把单位的债务还上。
这么多年,他可真不容易呀!负债支持你们姊妹六个上学读书,复习考学,太了不起了!你去看看他吃的、穿的、用的和住的,就一目了然了,他是个大爱无疆的好父亲,只是无私的奉献,不图回报。”
坐在对面的山娃,静静地听着他的回忆,手里的烟燃了一半都没察觉,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探亲回家来时,总是关心地嘱咐他,上学要好好学习,父亲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和油烟味;想起自己复习考学的时候,父亲啃着窝头为他抄写复习资料,东拼西凑给他攒钱上学,却从来没跟他说过自己欠了公款;想起自己参加工作后,因为父母闹离婚,就跟父亲吵架,好几年都没和父亲联系过,互不来往……父子之间的爱、恨、情、仇,在这一刻释然了,把多年来对父亲的怨恨,都给冲淡了,带来的是同情、愧疚和心疼……
1992年5月5日下午三点,太阳西斜,把塑料厂的红砖外墙烤得微微发烫,三楼大会议室的窗户却敞开着,穿堂风裹着车间里淡淡的塑料味涌进来,混着墙角暖水瓶里飘出的茶碱香。
会议室里挤得满满当当,长条木桌被擦得发亮,围坐的人们额头上渗着薄汗,却个个腰杆挺直——全国鞋帽会筹备动员大会,如期召开了。
曹厂长坐在主位,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已染白霜,却精神矍铄。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洪亮地说:
“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就一件事——就是要打好长春鞋帽展销会这一仗!”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继续吩咐着要求说:
“销售科的同志,你们是前线冲锋的兵,要把咱们的凉鞋产品介绍全面,特别是聚氨酯凉鞋新产品,更要多拿订单;技术科的师傅们,样品是咱们厂的底牌,押运路上千万不能出岔子;后勤的同志们,衣食住行都得跟上,让大伙儿没有后顾之忧!”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会议纪要,逐条念出奔赴长春的行程安排:
“明天,销售科和后勤的同志,坐火车去长春,务必在七号前,赶到会展中心。技术科负责押运样品,那双排车上五千多双凉鞋样品,是咱们厂的家底,两位司机师傅辛苦点,日夜兼程,绝不能耽误七号布展时间。”
话音刚落,坐在左侧的山娃副厂长微微欠身。他三十多岁,皮肤黝黑,手里拿着笔记本和展销会的预算报表,那是从财务科刚刚得到的数据。然后插言道:
“曹厂长说得对!大家要遵照执行。”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眼神却格外坚定,庄严而郑重地说:
“这次展销会,关系到全厂几百号人的饭碗。销售科的同志要记住,老客户要稳住,新客户要拓展,咱们的聚氨酯凉鞋是新产品,一定要把它的特点和优势讲清楚。展销会上还要节约开支,该花钱的地方一定舍得花,不该花的地方,一分钱也不能花。”
主管技术的王知青副厂长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补充道:
“样品的设计和材质都是咱们反复打磨的,聚氨酯比牛津革更轻便、更耐磨,就是工艺复杂了点,价格高了点。大家遇到技术问题,随时跟我联系,我在长春随时待命。”
曹厂长点点头,最后拍板道:
“我带赵山娃和王知青两位副厂长坐桑塔纳随后出发,跟拉样品的双排车在长春汇合。梁厂长!你主管生产,现在正是凉鞋销售旺季,你在家坐镇,生产不能停,得保证后续销售市场上各种凉鞋的供应,可不能断货、断档、断鞋码。”
梁有福是个憨厚的中年人,闻言立刻站起身,保证道:
“曹厂长放心!厂里有我,你尽管带大伙儿、去长春鞋帽会上冲锋陷阵!我们保证各种凉鞋的生产供应。”
会议临近结束,曹厂长站起身,双手按在桌案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所有人,总结发言说:
“各位领导、同志们!这次展销会,是咱们塑料厂的生死之战!牛津革凉鞋的市场要稳住,聚氨酯凉鞋的新路子要闯出来!改变厂子的命运,在此一举!咱们必须服从大会统一指挥,各负其职、各负其责,一定要打好这一仗!”
他的话掷地有声,会议室里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震得窗户玻璃微微发颤。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展销会上订单源源不断的场景。
山娃看着身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为了厂里的兄弟们,为了这几年的心血,这次一定要成功。
1992年5月8日,长春会展中心彩旗招展,气球飘在空中,印着各地厂商名称的横幅挂满了广场。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进来,照亮了宽敞的展厅,各个展位都布置得别出心裁。
塑料厂的展位在展厅中央,格外醒目:银灰色牛津革凉鞋的背景板上,“兴隆塑料厂”五个大字熠熠生辉,展台被分成两部分,一边陈列着经典款的牛津革凉鞋,一边摆放着新颖别致的聚氨酯凉鞋,灯光打在鞋面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开幕式过后,人流如潮水般涌入展厅。塑料厂的展位前很快围满了人,十位艺术学校的大学生,穿着统一的浅蓝色工装,笑容满面地分发着宣传彩页,耐心地解答着经销商的疑问。
“您看这款聚氨酯凉鞋,材质轻便,透气性好,还不容易变形。”销售科的曹雨欣科长拿着样品鞋,给一位来自山东的经销商介绍着,额头上渗着汗,语气里满是期待。
曹厂长和山娃站在展位一角,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捏着一把汗。“看样子人气不错,”曹厂长低声说着,“就等订单了。”
山娃点点头,目光紧盯着那些驻足咨询的经销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他心里盘算着,只要能打开聚氨酯凉鞋的市场,厂里的效益就能上去,兄弟们的工资也能按时发了,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沉重一击。开幕两天过去了,前来咨询的经销商络绎不绝,可真正签下订单的却寥寥无几。山娃拿着登记册,看着上面寥寥几个名字和微不足道的订货量,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位合作多年的老经销商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
“赵厂长!不是你们的鞋不好,实在是价格太高了。现在市场疲软,销售不景气,我们也不敢冒然大量进货啊,只能先订点货试试‘水’。”
另一位东北的、新经销商也附和道:
“聚氨酯凉鞋确实很新颖别致,可进价高了,我们卖给消费者也难,稳妥起见,还是再等等看吧。”
听到这些话,山娃只觉得胸口发闷。他知道,聚氨酯凉鞋的生产成本确实比牛津革高,定价已经是厂里反复核算的结果,可经销商的谨慎态度,让他始料未及。
曹厂长脸色也变得凝重,他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眼神里满是焦虑。“这可怎么办?”他低声对山娃说:
“咱们把宝都压在这上面了。”
山娃没说话,只是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疼。这两天,他几乎没合过眼,白天忙着接待经销商,晚上和曹厂长、王知青开会分析情况,饭也没吃几口。此刻,因着急上火,胃痛越来越剧烈,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脸色也变得惨白。
“赵厂长!老弟!你怎么了?”曹厂长看出他不对劲,连忙扶住他。
山娃忙摆摆手,强忍着疼痛,蹙着双眸说:
“我没事!可能是有点上火、累着了。”可话音刚落,他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发烫,连站都站不稳了。
5月11日,山娃被送进了长春当地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是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可高烧却一直不退。曹厂长急得团团转,立即决定,带他去沈阳军区总医院进一步检查。当“肝炎”的诊断结果摆在面前时,山娃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病倒在这个节骨眼上。
“曹厂长,我……”山娃躺在病床上,声音虚弱,心里满是愧疚说:
“展销会正在关键时刻,我却掉链子了。”
曹厂长坐在病床边,拍了拍他的手,眼眶泛红安慰他说:
“说什么傻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先好好治病。厂里的事有我和汪海枫以及王知青两位副厂长顶着,你放心吧。”
商量过后,为了减少大会上的麻烦,山娃还是决定返回老家,去兴隆县医院医治。当连夜坐火车回到熟悉的县城,到县医院再次检查,又确诊了胆囊炎。
他不得不住院观察治疗,在病房里,盐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输液管流进血管,山娃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厂里的兄弟们,想起曹厂长焦灼的眼神,想起那些还在观望的经销商,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这几天,他每天都让家人给自己带厂里的消息,得知长春展销会直到闭幕,聚氨酯凉鞋订单,却依然寥寥无几,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