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一号”在“松饼女士”的带领下走到一个被撬开的补给箱旁。箱体内,物品码放得整齐规整,防震填充物勾勒出补给品的轮廓甚至带着些许美感。
一排排浅灰色的标准容器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从侧面清晰的激光蚀刻标注可以轻易辨认:应急武器标准容器、尖兵式反装甲火箭、通用型高周波刀具组……
旁边则堆叠着耐高温陶瓷涂层装甲板的替换件、强化关节轴承、以及备用传感器组——这些都是无法由纳米机器人在战场上即时生成的关键硬件,是维系武装持续作战的硬通货。
“应急武装、通用配件……还有一大堆高周波武器。”
每当这个时候“哨兵一号”的声音便听不出情绪,这是他在思考的证明。他拿起一片标准容器掂量了一下,又放下,手指在容器光滑的表面和箱体内部快速划过,战术目镜的红光微微闪烁,似乎在扫描着什么。
“没有序列号。”
他抬起头,转向“松饼女士”和“米什卡”。
“不仅规定的地方没有,容器本身,箱体内部,配件上……没有任何可追溯的唯一编码、生产批次、甚至Edc或者其他组织的资产标签。这不合规。”
“米什卡”也凑近查看装甲板冰冷的表面,确实一片空白。
“‘黑补给’?”他皱眉,声音带着厌恶,“妈的,谁在这种时候还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松饼女士”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她的“红色贝雷帽”面甲微微低垂,看起来在审视那些无标识的补给。
“我们最初发现补给时也注意到了。没有来源标识,没有资产追踪码。理论上,这违反了所有后勤条例。”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一丝无奈,“不过我们不是推测这批补给来自海南舰吗?他们总是这样,也许这次同样出现了疏漏……”
“不。”
“哨兵一号”音量不大但语气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我和我的部队在海南舰上接受过地勤人员的补给作业,我不认为这种程度的纰漏会出自他们。我们的观念该改变了。”
“哨兵一号”不禁想起了还在海南舰甲板上时听到的来自舰长的演讲,还有地勤人员们严肃认真却又不失活力的作业态度。
井井有序地完成外军装备的整备工作并且让“哨兵一号”挑不出半点毛病,这本身就是反驳“松饼女士”最好的证据,眼前暴露的后勤体系问题与他看到的情况是矛盾的。
“但在当前环境下,补给本身经过快速检测,功能完好,弹药是标准的制式装药,能量电池输出稳定,装甲板强度达标。”女士顿了顿,有些羞愧地说道,“挑剔来源……是后方审计官的工作,不是我们这些在冻雨里等死的人该考虑的。活下去,才有资格追问。”
“米什卡”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活下去,是此刻高于一切的信条。
“哨兵一号”没有继续反驳“松饼女士”的实用主义观点,在这个场合一直与指挥官唱反调有害无益。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角落里堆着的其他几个同样被打开的补给箱。然后,他转向松饼女士,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松饼女士’,你们检查过所有补给箱了吗?我是说,彻底检查了内容物清单?”
“当然。”
“松饼女士”回答得很快。
“以防万一,我们第一时间开箱检查了所有回收到的补给箱。内容物和你眼前这个完全一致,没有发现异常物品或损坏。”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们甚至额外扫描了是否有隐藏追踪器或信息芯片,但除了那份明面上的撤离指令,没有其他发现。”
“哨兵一号”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但紧接着,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声音平稳,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那么也就是说,在这所有这些补给里……没有任何通讯通用配件? 哪怕是最基础的短距加密数据链收发模块?或者无线电维修可能用到的零件?甚至一根光纤?”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具体,以至于“松饼女士”的面甲瞬间凝固,“米什卡”也猛地抬起头,面甲后的眼睛瞪大。
房间外,冻雨还在敲打屋顶。
“松饼女士”没有立刻回答。她在快速回忆着,以防错误的记忆推导出可怕的结论。几秒钟后,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冻雨般浇下:
“没、没有。”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是纯粹的困惑和随之而来的寒意,“没有任何通讯配件,一个都没有。”
“这不可能!”
“米什卡”低吼出声,声音在房间内回荡,“补给清单里通讯配件是标准配置!尤其是在这种高干扰、高损耗的鬼地方,通讯配件应该和弹药一样重要!”
“哨兵一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这瞬间的混乱:“是的,这不合逻辑,除非……”
他环视着两位队长,战术目镜的红光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锐利。
“除非,投送这批补给的一方,明确知道我们根本不需要通讯配件——因为他们清楚,无论给不给我们,我们都无法建立任何有效通讯。‘世界心’可是一座绝对的信号坟墓。”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冰冷的推论渗入在场每个人的骨髓。
“或者还有更坏的可能……”
“松饼女士”已经开始害怕听到“哨兵一号”的推测了,仿佛他的话语总是伴随着阴谋。
“他们根本不想让我们恢复通讯能力。他们只想给我们武器和维持生存需要的物资,让我们能战斗、能移动、能按照他们计划跑到那个指定的撤离点。但不想让我们在途中有联系任何人的可能。”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瞬间抽干,撤离舰队的希望与巨大的不安如同冰与火,在每个人心中激烈碰撞。
这批来源不明、内容蹊跷的补给,还有那支仿佛从天而降的撤离舰队……这一切都笼罩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冻雨依旧在窗外肆虐,敲打着这个临时庇护所,也敲打着三支小队刚刚燃起、此刻却蒙上浓重阴影的生还希望。前方的巴斯海峡,仿佛不再是安全的彼岸,而是一个充满未知和潜在危险的巨大问号。
“不想让我们联系任何人?” 指挥官低声重复着,充满迷茫,“如果、如果舰队那边真有什么问题,我们这样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这风险……”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对未知的深深忌惮,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指挥官的职责让她不得不权衡每一个可能的陷阱。
显然,“哨兵一号”的话适得其反,反而让指挥官陷入了某种顾虑之中。
这并非“哨兵一号”的本意。
“‘松饼女士’,我陈述观察和推论并非想要干扰您的最终判断,更非质疑您的指挥权。我的职责是提供所有可能影响任务的评估信息,无论其性质如何。”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至于我个人的倾向……在目前已知的选项中,我选择按原计划行动,向巴斯海峡撤离点坐标前进。”
战术目镜转向“松饼女士”,上面的红光稳定地注视着她:“理由很简单:人类的阴谋再糟糕,其本质逻辑和目的,我们尚有理解和应对的可能。它们源于利益、恐惧、控制欲……这些,我们熟悉,甚至人类社会直到现在也是由此驱动才能发展。而海鬼……”
他的目光扫过楼外那片被灰白冻雨笼罩的死寂世界,地上那些移位兽冻结的靛蓝色残骸成为这世上最凶恶丑陋的冰雕作品。
“它们的威胁是未知的。留在这里,或者改变目标,我们最终面对的只会是它们。两害相权,我选择面对‘人祸’。”
“哨兵一号”的话语冷静而残酷,剥开了浪漫的幻想,直指生存的本质。
“米什卡”重重地哼了一声:“话糙理不糙。松饼,下命令吧!是走是留,m分队会跟着你的!”
“松饼女士”沉默了几秒。面甲后她紧抿着嘴唇,目光在“哨兵一号”冷静的分析、“米什卡”粗粝的决绝,以及墙角那些谜团重重的“黑补给”之间逡巡。
冻雨持续不断地冲刷着楼体,也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发生坍塌。发出的单调而执着的声响仿佛在催促着决定。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属于SAS指挥官的果决重新回到她的声音里:“目标不变,巴斯海峡撤离点,行动继续。”
她看向另外两人:“游骑兵同僚的分析非常合理,撤离舰队是海南舰这一点得先打上问号了,当然,如果是那再好不过。但我们还是加上一条:向撤离点行军途中及抵达后,对舰队及其人员保持适当警戒。在查明威胁前不主动接触,接收指令需多重验证,明白?”
“明白!”两人同时应道。
“好。”指挥官迅速部署,“时间紧迫,‘米什卡’,你的小队具备要塞模式,阵地防御能力强,请你和你的队员暂时留下,协助我们SAS小队固守此地,确保补给安全,并等待和后续部队汇合。
“‘哨兵一号’,你的游骑兵机动性高,路径也熟悉,请你立刻返回巴霍特机场候机大厅,通知那里的剩余部队,携带所有可移动的资源全速向此地集结!我们在这里设立临时集结点,整合完毕后立刻出发!”
“交给老子吧!”
“收到!”
“米什卡”立刻转身下达起加固防御的命令。他的纳米武装发出沉重的机械运作声,足部钢钉更深地楔入地面,肩部武器平台展开,进入警戒状态。
“哨兵一号”没有任何迟疑点头示意:“信号弹保持联络……如果可能的话。” 他最后一句带着一丝自嘲。
随即转向其他游骑兵:“我们走!路线优化,速度优先,不必节省。”
三名游骑兵的身影如同融入雨幕的幽灵,迅捷无声地滑出,瞬间消失在浓密的冻雨和灰白色的废墟背景中。
房间内,“米什卡”指挥着部下利用残骸快速构筑掩体,SAS队员则开始更细致地整理和分配补给,为长途行军做准备。“松饼女士”站在二楼窗沿破损处,目光穿透雨帘,望向“哨兵一号”消失的方向,飘进窗户的冰冷雨水顺着她装甲的棱线滑落。
游骑兵离去前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回响:“人类的阴谋再糟糕,其本质逻辑和目的,我们尚有理解和应对的可能……”
“滴滴滴——”
“滴滴滴——”
警报响起,面甲抬头显示上蹦出核心炉燃料不足的提醒。“松饼女士”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一旁桌上从补给箱中取出的标准容器,却又像被刺痛般连忙缩回。
真的是这样吗?
“松饼女士”在心中无声地问自己。
她想起了历史上那些因人类猜忌、背叛和野心而酿成的惨剧,其残酷程度有时甚至超越了天灾。
海鬼的威胁固然恐怖,但它们遵循的未知逻辑某种程度上也确实称得上单纯,面对它们和面对野兽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人类的阴谋……那些深藏在微笑、承诺和“为了大局”旗号之下的算计与背叛,它们带来的伤害往往伴随着更深沉的绝望和信任的彻底崩塌。
在冰冷彻骨的塔斯马尼亚岛,面对未知的舰队和刻意为己方准备的“哑巴”补给,人类的恶意,真的就比异形的爪牙更容易接受吗?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同楼外外永不停歇的冻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为这场通向未知撤离点的死亡行军,又蒙上了一层更加晦暗的阴影。
“松饼女士”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冰冷触感传来,不仅提醒着她神经元负担值正在飙升,也提醒着现实的严峻——无论前方等待他们的是盟友还是陷阱,生存下去,才有资格寻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