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时辰未晚,京城的天却暗了下来。
桑落总算将病患都送走了。
其实最开始她只租了几辆马车,后来有病患得了消息也坐着马车来看诊。人,总有这样的从众之心。大家都去看,就觉得不那么丢人。
倪芳芳悄悄将所有租来的马车都遣走了,回来看桑落正坐在摊子前收拾,也上前来陪着她一起收。
“这天像是要下雪,”桑落抬头看看天色,又看看倪芳芳,“我看你脸色也不怎么好,早点回丹溪堂。”
倪芳芳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自从遭遇了风羽之死,就鲜少笑了。
桑落叫住她:“我最近忙着查阿水失踪的事,也没得空跟你说话。风羽的事,你莫要怪自己。”
倪芳芳垂着眼,教人看不清她的情绪。沉默好一阵,她才抬起眼皮看桑落,眼眶有些红,声音也有点哑:
“桑落,她因为我死了。你懂吗?我甚至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悄悄护着我那么久,只跟我说了两句话就死了!为我这个陌生人拼命!你懂不懂?”
未等桑落开口,她又扯扯嘴唇:“你这个榆木疙瘩的脑袋,哪里懂我在说什么?”
“你觉得愧疚,又替她不值。如果是你,绝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拼命。别说是命,半钱银子都未必会掏。”桑落站直了身子,缓缓说道,“你觉得你不值得让人付出性命。”
倪芳芳微张着嘴,诧异地看她。桑落这榆木脑袋开窍了?
“知树也是这样的人。还有风静,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桑落继续说着,眉目之间透着不同寻常的沉静和深远,“要想让他们好好的,就只有一个办法,灭掉那些隐患。”
倪芳芳听见知树两个字,突然就释然了。
那天,她躲在树洞里,知树钻进来,在不见五指的树洞里,她被他的双臂紧紧压入怀中,听见他的心在慌乱地跳。
只一瞬,她就捕捉到了他掩饰得很好的情绪。
看见风羽的惨状时,她就在想,兴许有一天知树也会为了颜如玉这样拼命,所以他能给自己的,就是那一颗又一颗的金珠子。
“好。”倪芳芳抬起头,眼眶依旧红着,“咱们就一起灭掉那些隐患吧。”
“先回去好好休息。”桑落连拖带拽地将她塞入马车送走,这头又去了直使衙门找颜如玉,却听说太妃降罪,罚他闭门思过三天。
三天?
这是在说笑吧?
桑落又连忙爬上马车回颜府,半道上听见有人喊她。
“桑、桑大夫!”李小川的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激动,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风静连忙勒住马车,李小川爬了上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深褐色的、明显被血浸透又干涸的布料。
“您交给我的那件外袍!颜大人的那件!”李小川急急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破解谜题的兴奋,“我嗅过了,气味和风羽遗体上的气味,不一样!”
桑落瞳孔微缩:“不一样?你确定?”
“千真万确!”李小川用力点头,将那块染血的布料递到桑落面前,“袍子上沾的气味,是一种很特别的花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我在颜大人的马车上也隐约闻到过!当时就觉得熟悉,但想不起来是什么……”
花香……血腥……颜如玉的马车……桑落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魔星兰!之前被颜如玉养在密室之中、最终却被莫星河强行索要去的了!用鲜血浇灌出来的它,带着独特的甜腥香气。
“而这个,”李小川指着自己带来的染血布块,那是风羽衣襟上剪下来的布料,“这上面的气味被浓重的血腥味盖住了,之前一直分辨不清。可这两天我收拾药架,把那些觉得气味有点熟悉的药材都翻出来仔细嗅了嗅……”他眼中闪烁着执拗的光,“是海檬树,错不了!”
海檬树!
难怪了!
桑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贯通了所有关节。
锥伤偏离了她的心脏,但她还是死了,手指抓向空中,原来根源在这里!风字辈的暗卫怎会这么容易被杀掉?原来真正的杀招,是早已涂抹在锥尖上的海檬树汁。
果然是鹤喙楼的人杀了风羽。所有的怀疑、猜测,在这一刻被李小川的鼻子彻底证实。
“小川,此事先不要跟倪芳芳提起。”
“我明白!桑大夫放心!”李小川重重点头:“我先走了。夏兄还等着我呢。”
看着李小川瘦小的身影重新没入黑暗,桑落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她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
“你听到了?”桑落对着车帘说道。
车外赶车的风静,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经年的训练,让她早已波澜不惊,唯有眼中燃烧着悲愤火焰。
“风静,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现在,不是时候。冲动只会让风羽的血白流,让阿水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我向你保证,”
桑落挑起车帘,望着风静沉默不语的背影,
“这笔血债,我桑落记下了。待阿水平安,待时机成熟,必然要为风羽讨回公道!”
风静始终没有回头,她紧紧握着马鞭,良久,才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压下。她浅浅地一点头,扬起马鞭,抽了一鞭子,马车像一道利箭划破这黑暗,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与悲痛。
回到颜府,桑落径直去寻颜如玉。
推开熟悉的房门,温暖的烛光倾泻而出,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颜如玉背对着她,正站在屏风旁。他刚褪下绛紫的袍子,正要将素色中衣脱下,流畅的肩背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旁边的小榻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听到门响,他并未回头,只是动作微顿:“回来了?”
“嗯。”桑落应了一声,反手轻轻关上门,将门外的寒气隔绝。她的目光落在那套夜行衣上,“你现在就要去国公府?”
颜如玉这才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俊美的侧脸,神情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锐利的光,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
“只有两个晚上了。”他套上夜行衣,绑好发髻,再走向她,“鹤喙楼三日后子时动手。在此之前,必须找到阿水,带她出来。”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鬓边沾染的一点尘灰,“不用担心。”
桑落任由他温凉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脸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沉默着。
颜如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怎么了?”
“李小川……刚才来找我了。”
她声音平稳,将李小川关于气味的两项发现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颜如玉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愈发幽暗,如同暴风雨前沉寂的海面。
莫星河那里有魔星兰的气味不奇怪。
但是风羽伤口里带着“海檬树汁”,即便之前猜测到了是鹤喙楼下的手,可亲耳听见了证实,让他负在身后的手掌渐渐收紧,骨节泛白,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房间里的烛火都似乎随之摇曳了一下。
“太妃禁足我三日。若我未猜错,三日后鹤喙楼动手时,会有人埋伏拿下鹤喙楼。”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她既要钟离政死,更要借机将鹤喙楼连根拔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桑落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
颜如玉既然知道了,那他会不会提醒莫星河呢?
若不提醒,莫星河那样的心性,势必又要对颜如玉进行报复。
“还有,”颜如玉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为何不提前与我商量,就对国公府下手?你明知此事风险极大,极易打草惊蛇。”
来了。
颜如玉不好糊弄。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伪装。
桑落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坦诚而坚定:“我就是要打草惊蛇!”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
“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脏病,他要想自证就必须露面,只有立刻用我的药才能尽快好起来,这样一来,那个神医就没有了用武之地。若阿水就在他们手里,只有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盯着钟离政,阿水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她一口气说完,理由似乎足够充分。
然而,颜如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着跳跃的烛火和她竭力维持镇定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桑落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她知道,他太了解她了,每次要在他面前撒谎都容易被拆穿。
可这一次……这一次她说的并非全是谎言。只是却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她已有了一个对策,让颜如玉能从鹤喙楼与太妃的夹缝中全身而退。只是,倘若告诉了他,颜如玉必然不会允许她涉险。
在他注视下,她的眼神有了一丝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闪躲,随即又强自镇定地落回他领口。
颜如玉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闪躲。
他没有立刻追问,也没有戳破。那锐利的审视慢慢化开,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他缓缓抬起手,这次不是拂去灰尘,而是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温热而略带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桑落……”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低沉的叹息,指尖滑到她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让她不得不完全面对他。
这一次,桑落没有再闪躲。她望进他漆黑似幽潭的眼眸。
“无论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颜如玉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的发顶,停留了片刻。
“走了。”
他放开她,转身出门,带着知树跃入黑夜之中。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避开几队巡逻的护院,潜至钟离政所居的院落。
这院子透着股死气沉沉的富贵,廊下悬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晕勉强照亮雕梁画栋,却驱不散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院门口守着十来个佩刀的护院。
颜如玉和知树两人身法如鬼魅,轻易便潜入内院,伏在正房窗外的阴影里。
钟离政的正室夫人谷氏带着哭腔,尖声在门外叫嚷着。
“让我进去看看政郎!我是他妻子!”
“夫人,二公爷此刻受不得惊扰,更不宜见人。请回吧。”神医嘶哑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堵冰冷的墙。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滚开!”女人似乎想硬闯。
“够了!”崔老夫人威严而疲惫的声音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退下!”
她显然刚到,厉声呵斥着儿媳,“神医说得对,政儿需要静养,你在这儿哭哭啼啼只会添乱!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十五丫头!否则将来连个人家都找不到!”
谷氏的脸色铁青,却又半句不是都不敢提,只得掩面而去。
崔老夫人沉着脸,看向神医:“烦请神医也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同政儿说。”
待神医退出去,崔老夫人似乎松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屋来,靠近床榻。
颜如玉透过窗棂缝隙,借着屋内烛光,看到钟离政裹着厚厚的锦被蜷在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露在被子外的脸蜡黄凹陷,嘴唇干裂发乌,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政儿,你看娘给你带什么来了?”崔老夫人声音放得极柔,带着诱哄,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青瓷小瓶,正是白日里仆役带回来的“妙娘功德膏”,“这可是太医局的新药,太妃赐的名!外面多少人用了都说灵验,三天就能收口止痛!咱们试试这个,好不好?兴许比那……”
“滚——!”钟离政一看见“妙娘”二字,就如同被滚油泼到。
蜡黄的脸瞬间扭曲变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瓶子,又拿那婊子命名的药来恶心他?
“啪嚓!”
青瓷瓶被狠狠打飞出去,撞在床柱上摔得粉碎!黑黄色的膏体溅得到处都是!“滚!我只信神医!别的药我都不信!”他嘶吼着,因用力过猛而剧烈咳嗽起来,身下的污渍瞬间扩大,脓血混着恶臭的气味更加浓烈。
崔老夫人被儿子的狂怒和飞溅的药膏吓得倒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又惊又怒又心疼,一时僵在原地。
趁着屋内混乱的瞬间,颜如玉给知树一个手势。两人如狸猫般闪身潜入,避开外间,目标直指神医刚才退去的偏厅方向。
偏厅无人,但空气中残留着那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颜如玉目光锐利地扫过,迅速锁定一扇看似普通、边缘缝隙却异常干净的内墙板壁。他指尖在壁上一处不起眼的雕花处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板壁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缝隙,一股更加阴冷、混杂着浓烈血腥、药草和某种奇异甜腥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颜如玉和知树屏息凝神,准备潜入这隐藏的密室一探究竟的刹那——
一声冰冷、嘶哑的厉喝在黑暗中响起: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