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校门时,热浪裹着蝉鸣扑面而来。
夕阳正好斜斜地洒在校门口的树上,哥哥就站在那片斑驳的树影里,手里举着两个冰淇淋圣代,肩上还挂着两个书包。
一个黑色,一个米白色,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苏雾姐率先走过去,两人无声对视的瞬间,哥哥就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
他们一直都那么默契,明明没有言语,却足够心照不宣。
我刚要开口,突然被冰凉的触感贴了下脸颊。
哥哥把巧克力圣代塞进我手里,揉我头发时,掌心还带着冰淇淋杯的寒气,“我们回家。”
我侧头望去,苏雾姐正拿着另一份圣代,察觉到我的视线,冲我晃了晃手中的草莓圣代,“不是说给你赔罪嘛,这赔罪礼物如何?还算有诚意吧。”
“喂。”哥哥在一旁不满地拖长音调,“这可是我排了好久的队买的。”
苏雾姐立刻弯起眼睛,踮脚朝他肩头撞去:“行行行,算我们的赔罪礼物。”
“算我的,没有你的。”
苏雾姐冲他做了个鬼脸,鼻尖微微皱起,“你到底有没有给我加脆波波?我都没看见。”
哥哥叹了口气,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却藏不住眼底的笑意。
他拿起勺子,从杯底挖出一大勺晶莹剔透的脆波波,故意在苏雾姐眼前晃了晃,“呐,不都在这儿了?”
说完,他挑眉,作势要把那一勺脆波波送进自己嘴里。
“诶!”苏雾姐果然急了,伸手就要去抢。
哥哥早有防备,单手把冰淇淋举高,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虚护在她身后。
我就跟在他们后面,悠哉悠哉吃着我的圣代,看他们像两个幼稚鬼一样闹腾。
那天的路明明很长,阳光也烫得灼人,可我却一点都没觉得累。
也是从那天起,我和所有人一样,理所当然地认为。
他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
可这个想法只持续到我升入初中后,一切都变了,就像夏日里不知不觉偏移的太阳,等发现时,整个世界都已经变了模样。
苏雾姐的身影逐渐从我的生活中淡去。
我常常在放学路上突然停下脚步,总觉得下一秒就能看见他们并肩而立嬉笑打闹的身影。
“哥哥,苏雾姐姐呢?”我记不清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
“我在找她。”他总是这样回答,声音轻得像在叹息,沉得却让我心口发闷。
妈妈知道后,第一次制止我追问苏雾姐的去向,当时她正在厨房切着青椒。
菜刀在案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她背对着我说:“苏雾姐学业很忙。”
可我分明看到她抬手抹了好几次眼睛。
我虽然疑惑,但还是将这份疑惑埋在了心底。
初三那年,哥哥也不见了。
那天放学,来接我的是邻居阿姨。
我跑回家,看见妈妈正在整理哥哥的衣柜。
“哥哥去找你苏雾姐了。”她说这话时,眼泪控制不住得砸在哥哥的衣服上。
之后,我的整个初中都再也没见过他们,他们的名字也渐渐从所有人的嘴边消失。
有时我会盯着教室窗外的树发呆,会突然怀疑那些记忆是否真实存在过。
我开始独自走那条熟悉的路。
每周五放学,冷饮店的店员都已经认得我:“老规矩?草莓圣代加脆波波?”
阳光依旧炙热,但再也没有人会在前面嬉闹着挡住刺眼的光线。
为了考进他们曾经就读的高中,我在初三复读了一年。
当终于踏进那间教室时,我总忍不住想象哥哥坐在哪个位置,苏雾姐又曾在哪扇窗前发过呆。
直到高一最普通的一天,数学课刚上到一半,班主任突然推门进来。
“你家里来电话了。”她说得又轻又快,“现在收拾书包回家吧。”
我看不懂班主任的表情,但还是稀里糊涂的回到了家。
一进门,家里乌泱泱一群人,妈妈就围在他们中间,掩面而泣。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与班主任相似的表情。
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那些刻意压低的声音,都是成年人面对悲时笨拙的伪装。
告别仪式那天,我扶着麻木的妈妈,我们机械地向每一位前来悼念的亲友鞠躬,直到那个身影出现在队伍尽头。
她就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黑色大衣裹着单薄的身躯,黑色的帽檐压的极低。
到她送花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了妈妈的僵硬。
久别熟悉的槐花香,不止是我认出来了。
她始终没有抬头,只是将花束轻轻放在妈妈颤抖的掌心,她们的手最后也只是短暂地交握。
等她转身离去时,我下意识要追,却被妈妈死死拽住。
我侧头就对上她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
妈妈极轻地摇头:“别去。”
我只能亲眼目睹她从一侧后门离开,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自从哥哥的事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妈妈眼中那些欲言又止的悲伤意味着什么。
我把哥哥的遗物一件件搬进自己房间。他的旧书包里还塞着和苏雾姐的合照,两张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笑得是那么耀眼。
在高中的校园里,我总能在带过他们的任课老师那里听到哥哥与苏雾姐的事迹。
看着那些东西,我构想出了他们相处时光的一切趣事,像是个窥探他们幸福的小偷。
也是从哥哥离开后,妈妈就养成了每月初一十五去寺庙祈福的习惯。
我知道,她每次跪在佛前,都是在为苏雾姐祈求平安。
妈妈不知道的是,我也常常在深夜对着窗外的月光许愿。
有时候许得太多,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太贪心了。
也许是妈妈的诚心感动了佛祖,又或许是我的愿望终于攒够了分量。
当苏雾姐再次敲响家门时,不止是妈妈,我也很惊喜。
站在门外的苏雾姐比记忆中更清瘦了,米色风衣衬得她格外温婉。
只是她眼底总浮着一层薄雾般的忧郁,连微笑时都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那天妈妈做了许多苏雾姐爱吃的饭菜,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好似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
晚饭后,客厅里不见苏雾姐的身影。
不知怎么,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哥哥的房间。
哥哥走后,这个房间妈妈也会定时打扫,一切装扮都是哥哥走之前的模样。
苏雾姐听到开门声,回头看向我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她眼里闪过一抹恍惚的光亮。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已经快步走来紧紧抱住了我,熟悉的槐花香瞬间将我淹没。
我僵在原地,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知道,此刻映在她朦胧泪眼里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一直都知道我与哥哥长得很像,妈妈也经常会看着我愣神。
理智告诉我应该推开她,可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却让我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就这一次,就让我卑鄙地偷走这个本该属于哥哥的拥抱吧。
可惜这个拥抱没有持续的很久,苏雾姐很快就反应过来,我不是哥哥。
她松开我,脸上有些尴尬跟感慨,“小哭包都长这么大了,我都不太敢认了。”
“能不能不要叫我小哭包了。”
在我说出这句话后,我能明显感受到苏雾姐的难过。
“对不起,晨轩,忘记你长大了。”
我讨厌这个称呼。
不是因为它幼稚,而是每次听到,都会听见记忆里他们并肩笑闹的回响。
可当她改口叫我“晨轩”时,我宁愿她继续喊那个可笑的绰号。
至少那样,我们还能假装这些年什么都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