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炽没有表情,他虽和胡濙没有什么接触,但大致也了解一些。蹇义说:“胡濙这人 我清楚,虽屡受密命,但所到之处,轻车简从,无一索取,进京述职或考满官员有口皆碑。 再者,此人人品也不错,襟怀坦白,不会做对太子不利之事。”
高炽的脑海里怎么也浮不出那张模糊的脸,倒是呈现出便装穿梭于大街小巷的胡濙, 总体感觉,此人还是秉公办事的。
高炽的心思转得很快,不知怎么,又由胡濙联想到朱兴。当年若没有个冒死揭露孝陵 案的小旗朱兴,自己也一样跳进黄河洗不清。孝陵案后,他将朱兴调到了远离孝陵前卫的 龙骧后卫任总旗,后又升到百户。朱兴实在是不检点,仗着皇太子庇佑,一日到酒肆喝酒, 酩酊大醉后竟砸了酒肆,把人家珍藏的几坛老酒也搬回营中。应天府尹顾佐接了案,一看是朱兴,就直接报给了皇太子。高炽一气之下就把他贬到云南,后又觉得处罚重了,赦免回来,想不到竟害了他。
高炽的手头上还有几件棘手的事,处理不好也会留下后患。一件是羽林前卫指挥使子侄等三十一人因父功,免试将优给袭职;第二份奏折说定国公徐景昌带着仪仗去嫖娼,实 在有伤朝廷大雅;第三份说聚宝门守卫千户检出入城百姓私藏金银;第四份说广东雷州府县隐灾不报云云。
放在父子关系和谐的时候,除定国公、聚宝门二事稍难处理一些,其他二事都是一般政务,袭职子弟必须考试,隐匿灾情者必须严惩。今日却不同了,他不能依照法度、惯例, 必须揣摩父皇的心思,颇有些投鼠忌器的忧虑。
高炽把折子递给蹇义、杨士奇,二人传看了一下,杨士奇说:“武臣子弟袭职依惯例要比试一下,但皇上有时也直接命其袭职,此事还依惯例而走,处置结果报与皇上。雷州府遭飓风暴雨,遂溪、海糜两县坏庐舍千余间、田禾八百余顷,溺死百姓一千六百余人, 自以为天高皇帝远,不会有人知晓,故如此大灾府县两级官员敢隐匿不报。一要速派官员核查并安抚赈济,二则令御史按视鞠治有罪官员,此类事迅捷处置皇上不会说什么。聚宝 门民藏金银一事臣一时还说不好。”
听杨士奇一说,高炽心境踏实下来,也有了主见,言道:“前两件就依爱卿。定国公也算是孤的至亲,国戚当首先奉公守法,他不仅如此妄为,还累次纵家奴犯法,当街抢夺。
你看他上朝时那个乖张劲儿,似是皇上要把天下让与他才行。父皇宠他,孤也不好说话,一并据实上奏,请皇上裁处。这聚宝门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真难为人。” 蹇义说:“大明律法明文规定不得以银交易,百姓不得用金质首饰。然禁民交易、使用,却又没有说禁其私藏,守门千户从百姓行李中搜得,说明其并未交易,何罪之有?硬 要说其有罪,也无不可,就说其带了白银数锭要去交易,被拿获了。本是个可左可右的案 子,息事宁人地处理了,到了皇上那儿,还不知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徒说成什么要紧的事 呢,还是上奏吧。”
“那就这样,问清当事人来龙去脉,先把金银没入兵马司,待皇上定夺。定无罪,发还金银;定有罪,就逮其归案。”高炽一脸的无奈。
已是初冬天气,晨风中透着股股寒气,摇曳着路两旁的树木枝条,煞是冷峻。太阳刚刚露头,因为天冷,街上鲜有行人,倒是有不少挑担、推车、卖杂物的,从四面八方陆续 聚往朝阳门、太平门,最后赶往北安门,越聚越多,一摊挨一摊,在门外摆起了长长的摊位。
胡濙早来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想逛逛集市。考中进士后,他就在南京住了下来,掐指一算已是小二十年,而他真正在南京逗留的光阴也就几年。眼见着一个个摊位鳞次栉比排开,各种货物用品布满街衢,看到一张张平静的脸,守着赖以为生的货物,一副奔生计的 样子,很是满意。摆放的地点也因长期出摊而形成规律。
先是扫帚、笤帚、簸箕、铲子、锤子、瓦罐、木桶、竹篓等各色杂物;接着是布摊, 大都是当地人织的黑、白土布,也有花色的,印染的很粗糙,也便宜,偶尔才见苏杭等地 的低端绸缎。也难怪,太高档的布料在这等摊位上哪能卖得动?紧挨的是女人用的脂粉、 梳子、篦子和针线、女红一类;隔了一个路口是菜摊、肉案,菜摊上鲜有蔬菜,只有一两 户卖白菜的,倒是肉摊热闹些,摆着各色的猪肉、羊肉和鱼类,摊主们扯着嗓子叫卖着。
胡濙高兴,不觉中已走出一里许,看看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往回走。转身工夫, 远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越聚越多的人流中。他心下一动,难道被人认出、 跟踪了?应该不会。但多年来的暗访经验提醒他,任何事件都不可疏忽,遂匆匆赶回北安门。
宋塔、李麟、张萧已在那里等候,他从李麟手中接过缰绳道:“方才像是见到杨士奇 了,我等刚到南京,就被太子爷知道了?”
“不会的,”宋塔以他锦衣卫特有的敏感,瓮声瓮气道,“太子爷设眼线也不会是杨 士奇,或许偶尔遇上的。大人早晚要上朝,早见了也无关紧要。”
道理胡濙明白,他只是担心高度紧张的太子知道他的行踪后会不会产生误会,落一个暗中监视太子的口实就太冤了,毕竟,皇上、太子是父子,是今天大明数一数二的人物,哪一方他也得罪不起。他又朝方才的方向望了望,觉得自己或许想多了。尽快吧,手一挥, 招呼三人上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北安门外远去的尘烟中。
胡濙等从应天府所在的上元县走起,又开始了连续一个月围着南京转悠的马上生涯。 他们经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江浦、六合等七县,走钟山、鸡鸣山、覆舟山、 幕府山、聚宝山、牛首山、慈姥山、长荡湖等山、湖,二十几天的工夫,纵然马蹄快些, 也无异于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但皇上的旨意,又不得不走这一遭。
大概是天气渐冷的缘故,山水林田都睡在了一片寂静中,有的整座山也不见一个游人。 倒是有寺庙的覆舟山等稍热闹一些,正午时分,天暖的时候,三三两两便来了一些上香的, 恭敬中不乏虔诚之辈,从山门口开始,一跪一匍匐,用身体量进殿中。
胡濙等装扮成上香的游人,祷告之后,便分成几路,把个殿里殿外、僧舍僧堂都游了个遍,既没有建文的蛛丝马迹,也未见百姓对京师将要北迁的反感。倒是有对皇太子绳治出宫公干、却行不法的内侍的议论,胡濙心下高兴,却又为皇太子捏了一把汗。
小内侍们若无黄俨等大档罩着,有几个敢放肆?惩治了他们,岂不是得罪了黄俨们, 皇上三番五次怀疑太子,说不定和黄俨兴风作浪有关呢。临别时,皇上的话犹在耳边:“人言东宫多过失,你到京师后可多留数日,从朝堂、从里坊多走、多看、多听,看看究竟如 何,密奏直达朕处。字要大,晚间至则晚间看,朕已近花甲之年,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屡屡 出错的皇太子呀!”
“人言东宫多过失,”这个“人”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 言官出身的胡濙,做言官的光景不长,也几乎没有和太子打过交道,但太子的宽仁厚德他已在积年的官场生涯中有所领略,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五府六部到府州县衙, 官员、百姓的议论基本上都还是正面的,并不像皇上说与他的那样。
品行端正的胡濙,既要对皇上负责,多所观察,描述一个真实的太子;还要对东宫负责,君臣共事,以其朝堂之上秉决国事的处事能力,释疑皇上。说实在的,为官十几年还真没单独和皇太子同朝共过事呢。
一个月后,胡濙回到南京城,第二日便上朝了,按皇上旨意,准备在南京住上个十天 半月。待整体的朝见礼完毕,通政司及部分大臣奏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胡濙出班道:“臣礼部左侍郎胡濙参见皇太子殿下。”
高炽端坐于文华殿须弥座之上,早就见到胡濙了,因而对他的出班并不惊讶,心平气和道:“平身说话。”待胡濙礼毕,又说,“爱卿受皇上差遣颁御书于天下,一走就是十几年,食不甘味,眠不安寝,个中辛苦怕是旁人无法体会。回来之后,又遭丁忧之痛,为大明社稷不得不夺情视事,卿之劳苦孤实知之。”
“谢殿下体谅、挂牵,微臣感激之至。” 太子虽像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席话,也说得胡濙心里暖融融的,回起话来都有些颤抖,稍稍平静了一下,便想着将皇上差遣冠冕堂皇的部分和盘托出,既是说与太子,又是安慰 同僚,免得大家胡乱猜疑,让他的身份更加神秘。
“蒙皇上不弃,命臣夺情,巡视江浙。江南本朝廷财赋重地,皇上甚是看重。也是这些年,东南一带先是李法良为乱,继而倭寇猖獗,多犯要塞,濒海军民屡受其害。一些卫所,无战事之扰,安逸惯了,养尊处优,不修武备,倭寇突然打来,或仓促应战,丧失城池;或视同儿戏,督袭职之幼军出战,焉能不败?再者,皇上之忧还在于军民利病未能上 达。年初,皇上曾命朝觐官员言民瘼,殿下也知道,一千余人仅有百余人说话。皇上很生 气,他说,一郡一县竟无一事可言,无一民不安,朕就不信了。每人都要说话,不说的一 律论罪,于是,官员们才不得不说说境内百姓之事。事后,皇上让六部议行,便民者速行, 言有不当者不问。皇上跟前他们尚且如此,回了治地还不又是捂着、盖着,一美遮百丑? 故皇上着臣巡视,意在知晓民间隐情。”
慷慨激昂的一番话,句句在理,着实打动了不少人,众人知晓了胡濙来意,都舒了一 口气,生怕他有什么密命,监视群臣,自己稀里糊涂地就被告到皇上那儿。只有蹇义、杨 士奇一直观察着胡濙的表情,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或者说他只说出了一半的意思。历年来, 皇上没少遣御史巡视民瘼,纵然他们怠惰,毕竟是言官,十之三四的人该是勤奋的,上达之事该是不少的,仅凭一个胡濙天天不停地走,又能知道多少事?
虽知胡濙的心底之宽,毕竟,人心隔肚皮,杨士奇也不敢实保他胡濙不把太子的个别过错凿实了报与皇上,所以,他一天也不想让胡濙多待,恨不能他今日朝见了明日就上路, 奔他的江浙去。故他试探着问:“皇上信任,侍郎重任在肩,怕是在南京也留不了几日吧?”
嘿!胡濙心中顿觉别扭,好意多留几日,给太子的溢美之词也要有溢美的背景啊,这就在赶我走了。不过,他也理解,身为辅臣的杨士奇此时的心境,他哪知道他胡濙什么心思呢!